“你呢?”扶姣好奇。
“今夜恐怕难歇。”他起身,看向仍在位上的扶姣,忽然顺着先前的动作,在那细嫩的脸蛋上轻掐了把,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就大步迈至门外。
他先扫了眼玲珑汀的布局,留下四人保护扶姣,便去和王六等人接洽了。
这种时候他本就不该离开,陪扶姣来玲珑汀的时间是他因一己私心挤出来的。
扶姣在他跨出门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掐了把,可人已经走远。腮鼓了又消,两步推开菱窗,透过明明火光,能够看到他踏出大门的最后一丝袍角。
天顶朦胧的月游出云层,浅淡光芒映在窗畔随夜风摇晃的花枝上,高度几乎与窗齐平。
两年来应是没什么人打理过玲珑汀,以致外间这些花草肆意生长。
扶姣伸手轻碰了下花蕊,倚窗望月,倒是没有过多想李承度方才的举动。
因着这花枝,她忽然想起了远在徐州的赵云姿。
不知姿娘现今如何了。扶姣有点担忧她的现状,还在武陵郡时,她就断定赵云姿那儿出了状况,不然不会任徐淮安和沈峥联手而没有一点动静。
等这儿的事初步定了,还是得抽出人手去打探一番才行。
胡思乱想了许多事情,扶姣捂唇小小打了个呵欠,倦意上涌。
她今夜跟着李承度他们在地下挖出的暗道走了许久,又在墙上绞尽脑汁同沈峥周旋,体力精力耗费不少,确实没精神再去找帝后了。
先睡一觉,其他事明日再说罢。
如此迷糊想着,扶姣随意沐浴了番,往榻上一倒,睡得昏天暗地。
月夜深深,在扶姣沉睡间,整座皇宫和洛阳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洛阳城内的权贵世家几乎都未入眠,即便睡了,也被皇宫的动静惊醒。都不是死人,上万人在宫门那儿激斗,有心者早就猜到发生何事。
大部分人心焦地在府内等候,时不时派人探听皇宫动静,等下人们回话时,已是后半夜。
得知宣国公败了,皇宫被李蒙之子占领,激动者有之,连夜想出逃者有之,但都被李承度的人堵在了城门口。
及至鸡鸣破晓,光芒从天边罅隙间照入时,宫中传来圣谕,召朝内所有官员入宫。
这位……应当不会像宣国公那般赶尽杀绝罢。
如今城内外都被李承度的兵围住,不情愿者也只能入宫,惴惴不安。
一些识得李蒙的老臣一见到李承度便愣在当场,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无他,这位和其父生得太像了,他们在这一刻,似乎又看到了那位在金銮殿上拧眉发怒的大将军。
唯一不同的是,李蒙因性情火爆总显得极凶,他的儿子看上去却极为稳重,甚至站在了皇帝身后,身姿如松,目光如炬。
看他这态度,总不能是要继续扶持杨氏皇族罢?
众人交流眼神,摸不准他想法,便齐刷刷先向皇帝见了个礼。
皇帝下意识退了步,被身后的李承度暗中抬手抵住,身侧的皇后亦在用眼神支持。他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张口道:“昨夜之事,众卿想必都已知晓。宣国公在朝堂只手遮天,意图谋权篡位,挟持朕和皇后。两年来,其为排除异己倒行逆施,大兴战火,以致大鄞民不聊生,怨愤四起。当初李将军在时,沈贼尚有掣肘,可恨他为一己私欲,构陷李将军,致使李家含冤流放,朕……”
他顿了下,“朕性闲静,常图安逸……”
皇帝慢慢道出的,是一封口出的罪己诏,将自己数年来不作为、任朝堂腥风血雨的罪过一一道出。说到愧疚处,涕泗横流,让一些老臣也不由动容,跟着摇头含泪。
其实,他们哪不知这些不能全怪圣上。只是圣上生来为帝,却无匹配之能,叫人不得不怒其不争。
若只做个闲散富贵人,是极合适的。
果然,话到后面,皇帝道:“朕不堪大位,今日下罪己诏,甘愿退位让贤。依朕之见,李将军之子今日擒逆贼,救朕和大鄞于水火,智谋过人,亦有贤名……朕欲传位于他,诸位以为如何?”
杨氏除皇帝外,其实还有宗亲,但都和皇帝性情差不多,即便有人想扶持,也毫无能力。
何况,众人对今日传召他们的来意,本就有所猜测。
只是他们没想到皇帝会说得这么直接,且会这么急,昨夜才拿下皇宫,今日就迫不及待要让皇帝退位了?
便是宣国公当初都没有如此急切。
场中人心中各有计较,一时都没出声,等着有人带头。
李承度颇为意外,之前和皇帝并未约好这一出,罪己诏虽有,但绝没说要直接退位的事。
他沉思片刻,先声道:“大鄞未平,陛下谈这些,尚且为之过早。何况太子尚在,如今正在武陵郡中,臣已派人去接驾,再……”
话语被一位老臣打断,几乎是颤着身子跪地,“陛下深明大义,臣附议。如今沈贼已擒,陛下无心九鼎,甘愿退位,李将军还是莫要推辞了。如今这天下,除了您,还有谁能平定大势?臣也恳请李将军应陛下所求……”
开玩笑,太子还不如皇帝呢!他们都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哪能不知这位是什么德性。
不管李承度如今是当真不想即位,还是假意推辞,都得先把态度摆出来。
老臣带头,许多人脑中瞬间转过万种想法,下一刻大部分都齐刷刷跪地,“请李将军应陛下所求——”
李承度立在百官之前,身后隐有霞光笼罩,这一刻威仪万丈,沉静的目光,亦威严赫赫。
他对请命的百官沉默了几息,半晌道:“我可暂代朝堂,其余的事,容今后再议。”
不管这淡然是发自内心还是表面装出来的,但面对如此权势,他仍能冷静道出这句话,就足以叫许多人佩服。
带头的老臣道了声好,看向皇帝。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今日起,由李承度领摄政大权,朝堂诸事,皆由其定夺。”
第九十四章 · ✐
事实证明, 即便皇帝此前政务平庸,无有建树,但在顺利接掌朝堂一事上, 他主动配合和无声抗拒的差别还是有些的。
有些顽固坚定的保皇派,因皇帝被宣国公囚禁在皇宫, 即便露面也没个好脸色, 连带着他们也从始至终就没支持过宣国公。
对于反抗激烈者,宣国公气头上会一杀了之, 其余的人他不可能赶尽杀绝, 便都遣回府中休养。
最后真正留在朝堂上的, 都是他的拥趸和一些墙头草。
如此掌管朝堂,政令自然无法畅通,兼之宣国公手段粗暴, 这两年声望不比从前, 反倒给李承度行了方便。
短短半日, 李承度代掌大权的消息尽数为洛阳权贵所知,心思浮动者有, 真正提出异议者无几。一来他得了皇帝支持, 二来他并非草根出身, 其父是曾经鼎鼎大名的李蒙, 祖辈为大鄞当初开国功勋, 其母和外祖父在大鄞皆有贤名。
出身、实力、声望兼具,在这一事上,实在很难找到他的缺点。
一连串政令当日就从李承度手中下达, 洛阳动荡被迅速平息, 朝堂开始如常运转,金銮殿上人数明显更盛。
这厢忙碌, 那厢,扶姣午时方从沉眠中转醒。
腹内空空,她难得地感到了饿,却在眨了几下眼后,抱着被褥出神,几缕发丝翘起,人成了小呆鹅。
忽然,她伸手在床柱旁摸索,触碰到珍珠链,轻轻一拉,艳阳顿时从斜方照射而入,但被顶上格纹别致的小窗分割成错落有致的光点,并不刺眼。
点点光芒笼在身上,持续几息就感到了暖意,扶姣懒洋洋地沐浴其中,即便饿也不想动弹。
她觉得自己可以再睡个三天三夜。
从武陵郡赶至洛阳附近,从毫无停歇地从外穿过暗道抵达宫内,这段时日她确实太累了。
早在一个时辰和半个时辰前,都有宫婢小心翼翼推门察看过,见她熟睡不敢打搅,到现在也因了命令,没敢唤她。
不知李承度在做什么呢。扶姣翻了个身,青丝从背部滑落至胸前,抬手捕捉细碎的天光,里衣滑落,露出细白的手腕。
光芒在指尖跳跃,被她在空中比了几下,不知画的是什么轮廓。
唔,舅舅和舅母又在做什么呢?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并不清醒的脑袋里思绪乱飞,毫无章法,不一会儿就让她又被浓浓的倦意裹住。
算了,不管什么事都晚些再说,得再睡一觉。扶姣收回手,仰躺在温暖的日光下,准备再昏天暗地睡一场。
几乎入梦时,门被有节奏地扣响,熟悉的声音唤她,“郡主。”
这一刻,扶姣分不清现实梦境,只对这声音毫无防备,从喉间嘟哝应了声,连眼都没睁开。
门外人耳力极好,自然听到这声应答,还知道她大概并未睡醒,停顿一瞬,用眼神示意身后人离远些,自己推门踏入。
朦胧的光从顶上四面小窗照下,将偌大寝房映得如梦似幻,屋内一隅的鹿嘴香炉含了颗圆润的东珠,光芒闪烁,溢出袅袅香烟。
深处极大的床榻上,躺着在天光中熠熠生辉的美人儿,青丝如墨肌如雪。甫一入眼,便是幅极有冲击力的画卷,浓墨重彩,攫人目光。
李承度不知她住处还有这些精巧小机关,更没料到入内会见到如此美的一幕,脚步略迟缓,慢慢走到榻边。
他忙碌一晚和一个上午,方才没忍住,还是没管伤口去沐浴了番,如今身上亦携着扶姣熟悉的清淡木香。
迷糊间主动靠近,将头倚在了他腿上,口中咕哝,“李承度。”
“我在。”
沉稳的应答声犹如一泓清泉倾泻,让扶姣下意识睁开眼,对他眨了几下,“不是梦吗?”
他唇畔浮现极小的弧度,“郡主睡了五个时辰,该起榻用饭了。”
“不想起。”扶姣拒绝,顶着倦意又打了个呵欠,“好累,我要再睡半日。”
“不饿吗?”
“是有些,不过也还好啦。”如此回着,扶姣从李承度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睡,“你歇息了吗?”
李承度说没有,三言两语间,将今日发生的事道了遍,“圣上罪己诏已发,朝堂之事尽数交给了我。”
扶姣观他脸色,好奇道:“你不愿意吗?”
“倒无,只是没想到如此快。”
在扶姣面前,他交谈的口吻才会如此轻松随意,和在那些朝臣、下属面前截然不同。
对他的真实情绪,扶姣自认还是能感受几分的,李承度此刻心情可以说相当不错。
也许的确有些意想不到,但绝不至于猝不及防,凭他的应变力,无论哪种形势,都能极迅速地应对。
“不算快。”她道,“反正舅舅早就不想在那个位置上了,之前只是不想被宣国公占而已,你这么厉害,又是我钦点的人,舅舅当然迫不及待啦。”
李承度故意道:“我若夺了圣上之位,郡主不会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扶姣起初还有些茫然,须臾反应过来,“不当皇帝对舅舅来说更好,你是我的人,你坐上去,难道和舅舅在上面会有什么区别吗?”
说罢,稍稍带了凶巴巴的语气,“难道你成了皇帝,就敢不听我的话?”
李承度含笑道:“若非郡主相伴,悯之怎会有今日所得。”
意思是,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扶姣勉强轻哼一声,量他也不敢。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之前被遗忘的事了,顿时把太子和赵云姿还有爹爹人的事问出。
一连串的问题,李承度一一作答,道已经遣人去武陵郡接太子人,还道徐州的消息很快就能得知,至于扶侯和梁州那边……
他轻飘飘道:“早在一年前,扶侯和西池王就已经成不了气候,不足为惧。”
李承度侵吞领地的路线并未完全按照母亲的建议,他故意先夺了扶侯和西池王大半领土,而后又未继续进攻,转而专心对付起了宣国公。
这一年多来扶侯想必都寝食难安,缩在仅剩的领地中防备他随时随地的进攻,又难以回击。
扶侯亦是心比天高之人,凡事又好面子,什么都想得个好名声。这样的他,却宛如丧家之犬般苟活,想必对他而言是最大的折磨。
这些事,李承度没有全部向小郡主明说。事实上,他这两年都很少对她说扶侯的消息,既是不想勾起她回忆,也是希望扶侯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小。
该说……不愧是小郡主,成果出奇得好。如果不是到了这种时刻,她想必根本记不起扶侯。
听到李承度的评价,扶姣想了会儿,“如此就好,不用再费那么大功夫了。”
虽然扶侯是她生父,但无论从客观主观的理由想,她都不觉得他适合舅舅的位置,被李承度打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承度颔首,“如今只剩徐淮安需费些心思,其余无需担忧。”
他从不说大话,能够道出的,必定是事实。
旁人听来可能觉得狂妄,却极合扶姣脾性,她的人就是要有自信,若无凌云志,怎结今日果呢。
她大大夸奖了李承度一番,素日气人的小嘴也很能吐出甜言蜜语,听得李承度好笑之余,亦有寻常人无法避免的愉悦。
这算是近一年来俩人私下相处的常景。
即便扶姣不主动询问,李承度也会隔段时日就告知她如今形势,让懒散的扶姣也能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
形成习惯后,就偶尔会自然而然谈论这些了。
慢慢说了许多,李承度观天色,再次问她,“不如先起榻用些饭食?”
扶姣摇头,示意他俯首靠近,而后抬手一捞,将他也带到了床榻上,几乎是翘着尾巴懒散地晒着零碎日光,“如此春光,自然是大睡为宜。你也别走了,就在这侍寝罢。”
她那点力气,对李承度来说同于无,所以这一倒也是有意配合。
见她已经自发窝到怀中,枕在臂弯,霸道地将手臂横在他胸前,李承度没做任何反抗,只似有难色道:“仍是青天白日,郡主,这是否……不大妥当?”
有何不妥当的?扶姣拧着眉头细想,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何意。先是震惊,没想到他也会开玩笑,而后一脸坦然,还很擅长接戏,“那有什么,在这宫里,本郡主就是王法,莫说让你侍寝,便是再叫十个八个……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