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堇歆将宋云修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她只用看一眼便知,他在撒谎。
但是究竟为什么进来,这个理由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这殿内什么都没有,除了放在她枕下的那本预言书。
难道,宋云修是来找它的?
可他找书便找了,抓着她的手干什么?
“哦。”个中缘由,魏堇歆倒也无法细问,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宋云修,道,“无事,就出去罢。”
“是。”宋云修即刻起身离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怦怦跳着的心口。
而魏堇歆盯着宋云修的背影蹙了下眉,她抬起被宋云修碰过的那只手于面前仔细端详,反复观看,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半晌,她深吸了口气整顿情绪。
方才,她又梦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就是什么也看不清,就是很吵,但她却能感觉到自己很恐惧、很无力、也很愤怒,复杂的一团淤塞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来。
就在她极度难受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握住她的手,慢慢牵着她走出那些混沌,带她去往安静的地方。
魏堇歆没有拒绝,一直跟着那个人走,然后耳边也渐渐清静下来,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明。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心中无比祥和下来,慢慢便睁开了眼。
魏堇歆望着那一方榻,心中忍不住想,那个人,会是宋云修吗?
她翻出枕下放着的书,翻开一阅,这本书本来就不厚,只有薄薄几页纸,上面无一例外记载的都是关于宋云修的事。
是手写的,但是字体很陌生,这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但大致可以看出走笔非常有力,而宋云修写字清逸自然,跟这上面的字俨然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
魏堇歆想起宋云修所说的梦境之事,将书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李彩这个名字。
书里只在开头写了宋云修的结局和她的结局,然后便断断续续记载了几件要事,前后也并无因果关系。
在写完宋云修入朝为太傅、被孙二娘提亲和四巷刺杀案之后,后面的四件事分别是:朝露殿宋云修死谏罢免刘桐柄、宋云修主掌翰林院、宋云修密林私会神秘女子以及宋云修意欲私奔。
这四件事都不像前面的标注了具体的日期,而是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字体愈发凌乱起来,是以魏堇歆也有些不确定是否便是按照书上题写的顺序发生的。
只是这剩下的每一件事,都让魏堇歆觉得不可思议。
她沉沉的目光落在第三件和第四件事上,又开始怀疑当初宋云修前往锦州去见的是否就是这个神秘女子。
他果然心中另有所属了罢!这些年表现得安安分分,必然只是他的表象!
魏堇歆生起气来。
两人都将这日在鸣鸾殿的摸手一事假装忘记,过了半月,宋飞雪一行人到达云州,给宋云修寄了封信来报平安。
与此同时,魏堇歆派去蛇门的几人办完了事,也回京向魏堇歆述职。
“死了?”魏堇歆确认道。
她问完,蛇门一人便肯定回复道:“此人已死!属下等将她杀死后,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烧了她的尸身才回来复命。”
“很好。”魏堇歆心下稍安,点点头,“回去领赏罢。”
蛇门办事从不会叫她失望,不论这个李彩今后是要返还是出现在宋云修梦中,只要人死了,便彻底干净,一了百了。
古莲也很快回京面见魏堇歆,言行中几次谈到李彩,对她屡屡称赞,言谈之间十分惋惜。
魏堇歆假意抚慰她几句,道:“古爱卿受惊了,朕已查清前往行刺的乃是江淮一带的暴民,并派人料理完毕,还请古爱卿节哀。”
古莲不知其中曲折,不疑有他,对魏堇歆又拜谢一番,才唉声叹气地回府了。她胸中怀着一股无法抒怀的怅然,总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李彩,她是前去处理沥阳一事的,不难想定然是那些贪官污吏的余部想杀她泄愤!
李彩救她一命,她竟然还害死了李彩。
沥阳之事虽渐渐平息,但随着立春到来,雨水渐渐增多,邗沟渠一事变得愈发胶着。一来是被困百姓的生存问题迫在眉睫、二来邗沟渠修复工程浩大,水势较为险峻,不易施工、三是修渠缺乏人手,江淮一带刚发过大水,本就难民成堆,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更莫用说招募工人一事。
这些事俱是刘桐柄上报于魏堇歆的,许是之前宋云修当殿驳了她的面子,她做事便殷勤了些。
承光殿中,魏堇歆与宋云修两人又是相对无言,默默批着各自的折子,想着各自的心事。
宋云修那边的折子容易批,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给出答复,他很快批完,又想起魏彩来。
不知魏彩现在可曾参与到修渠之事中,需得快些解决那些被困百姓的温饱问题才行。前世魏彩所用之法便是在江水中投放活鱼,让活鱼自行游入被困百姓所在县城,以解决食物问题。
但这种法子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需要耗费大量物力,宋云修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一些,眼下银钱本就吃紧,能省则省,若是因为一个修渠令国库空虚,那真是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宋云修心中忿忿,心想说不定活鱼的法子就是魏彩意欲消耗国库的阴谋。
他敛目深思一阵,忽起身一拜,道:“关于邗沟渠被困百姓一事,微臣有话要说。”
魏堇歆正为此事劳神,她淡淡看了宋云修一眼,道:“讲罢。”
“陛下,邗沟渠坍塌之后水势湍急,行船输送危难重重,微臣听闻民间有一种木制水闸可以控制部分江水流速,春冬时间,渔民便是以这种方法加急或减缓水流速进行捕捞,如果我朝也以这种方式暂时控制江水激流,再定时定点地投放活鱼,引活鱼去向被困县城,百姓便有了食物可以果腹。”
他说完,小心翼翼等着陛下的回复,心中紧张起来,这种水闸他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乃民间巧匠私制,并附有图解,是否真的能在江淮一带找到却是不能确定。
如果不能找到现成的,临时赶制,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魏堇歆认真听着他说完,再看宋云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知道他心中必也不十分自信,先是赞道:“太傅此法可行,朕这里共有十一个折本,俱是工部大臣所提建议,有说驱赶飞禽前去的,有说用投石车投放粮食的,俱不如太傅的法子妥当。”
宋云修小心抬眼,对上陛下一双明媚的眸子,他被夸得羞了羞,心中小声地道,这是他改良别人的法子,不是自己想的。
说完这些,魏堇歆话锋一转,徐声道:“朕这里有另一法,太傅可愿一听?”
宋云修即刻道:“微臣恭听!”
魏堇歆却不直说,而是缓缓询问宋云修:“太傅可知,市面上最下等的活鱼如何买卖,最劣质的米粮如何买卖?”
宋云修顿了顿,道:“最下等的草鱼三文一条,最劣质的糠米两文一斗。”
回答完这个问题,魏堇歆又道:“那太傅可知,眼下江淮一带,最不缺的是什么东西吗?”
宋云修愣住,最不缺的是什么?江淮什么都缺,最不缺的难道是水吗?
他面露疑惑,呆呆想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悻悻道:“微臣不知。”
“是竹。”魏堇歆道,“江淮多竹,今冬水患冲毁不少竹林,古莲回京时,向朕禀报了一个大概的数目,约四十亩。”
毛竹栽种密集,一亩地可栽种的毛竹就达上百株,四十亩毛竹被毁,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宋云修认真聆听,听到此处,却还是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不明白三个字明晃晃写在宋云修脸上,他素日便呆,这样一看似乎更加呆傻,只因他俊美如斯,便连这副表情也有了可欣赏之处。
说到此处,魏堇歆却是不说了,她道:“你好好思虑一番,明日给朕一个可行的法子,不论是你想要的活鱼,还是朕问你的,都可以。”
宋云修根本听得不明不白,他正欲再问,却见陛下揉了揉眉心已从案上起身离开了承光殿,丝毫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宋云修本已为被困百姓一事急得焦头烂额,与魏彩只争朝夕,陛下怎么还要吊他一日?陛下既然问了他那几个问题,那必然是想出了比释放活鱼更好的法子,陛下为什么不直说呢?
宋云修就着跪姿,就在承光殿认认真真地想,自己跟自己赌气,要是没想出来,他便在承光殿里跪上一夜,都怪他蠢笨,肯定又惹了陛下生气,陛下才不愿意说了,要是他再聪明一些、有用一些,立刻猜到陛下用意,那方案便能立刻发往邗沟渠了。
这一日晃到傍晚,又飘起雪来,只是不觉着冷,魏堇歆立在廊下,望着眼前一片暖色夕阳,灿金的余晖照在她眸中,却照不进她心里。
“文莺。”魏堇歆轻声询问,“你说,是不是朕一开始便错了?是朕过于偏执吗?方才在承光殿里,朕看着宋云修一字一句说出他为朝廷的建议,看他真心为百姓出谋划策的样子,好似有光一般,无论好坏,他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生平唯一的一件错事,便是退了与朕的婚约而已。”
停顿片刻,文莺还不及说些什么,魏堇歆又道:“也许他生平唯一的错事,是遇见朕。若不是朕,他如今已嫁为人夫,儿女满堂。”
文莺没有能劝人的巧嘴,她站在后面看着陛下黯然神伤,急得抓耳挠腮,心中百转千回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是极好的,太傅自然也极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得......何况,往事不可追,太傅如今已入朝堂,辛辛苦苦学了三年五载才考上今年的状元,说不定太傅他心中已然另有一番抱负了。”
待她说完,魏堇歆没了回音,文莺等了许久,才听见陛下感叹般道:“是啊,他或许,早就放下一切,另有一番抱负了。”
那她呢?她该放下吗?魏堇歆询问自己,她愿意放下吗?
当年撑着她活下去的执念便是洗清父君的不白之冤,后来她洗清了,亲自为梅君正名,亲封梅君为端贤皇太后。
在那之后,她是怎么想的?她心里有期待过一丝一毫荣登帝位之后,海晏河清、将她魏帝贤名广为传颂吗?
从来没有。
她称帝的第一日,颁布的第一条诏令,就是在寻梓长街,为宋云修盖一块贞节牌坊。
这么些年,她欺压宋家,故意在朝堂上打宋飞雪的脸,每一次的行为下面,无不在期待着,宋家人顶不住她的压力,向她认罪,说她们错了,当初不该丢下她的。
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也好,光是想想,魏堇歆都觉得快活。
但是宋家从来没有,莫说宋飞雪,就连宋云修满心满眼装的也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
可她魏堇歆呢?若是京都没有一个宋家,没有宋云修,她竟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就是很小家子气,哪怕做了帝王,还是计较当年的儿女私情,哪怕只要她一句话,礼部就会为她挑选京都各种各样的好男儿,可她就是想等宋云修给她道歉,说他错了。
魏堇歆渐渐握紧双拳。
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剩她一个对当年念念不忘?凭什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地折辱宋家,却只换来宋家的横眉冷对。
她们连个错都不屑于跟她认,宁肯受尽白眼也不肯认错,好似有多瞧不起她。
落日夕阳的光芒愈发刺眼,魏堇歆眯起双眼,模糊间,她似乎又瞧见远在天边的宋飞雪冷着一张脸,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好极了,她真是好极了。
魏氏的婚契岂是轻易能解的?宋云修既然是先与她定下婚约,到死也别想解开这层烙印。
落雪之后起了些风,魏堇歆站了半晌,觉得自己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她道:“最近朕的头风似乎鲜少发作。”
文莺也发现这一点,道:“确实如此,陛下这是要大好了!”
魏堇歆淡淡一笑,道:“走罢,回去。”
地上堆起一点点稀薄的雪沫,亮莹莹的。
路过承光殿时,魏堇歆见里面的灯还亮着,道:“谁在里面?”
文莺使了个眼色差一人过去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回陛下,太傅还在里面跪着。”
“陛下!”文莺叫了一声,想为陛下披好肩上的披风,然而陛下已经疾步从她面前走过,往承光殿去了。
这时,后面有个宫人轻声问:“掌事,咱们这次跟吗?”
文莺远远瞧着,摇了摇头。
承光殿内灯火通明,宋云修直身跪着,身形颤也未颤,显然还在苦思。
“宋云修!谁让你跪在这儿的?滚回你的福子居去!”魏堇歆心中含怒,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好听。
宋云修身形一颤,挣扎着就要从地上起来,可他双腿早就麻了,僵得根本不能动,没能起得来身,又缓缓地坐回了地上,抬着一双水润的眸子眼巴巴望着魏堇歆。
“......”魏堇歆见状,心中更加来气,没好气道,“还没想出来吗?好歹也是状元,难道便都是你这模样吗?”
“想...想出来了,还不确定。”宋云修焦灼地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听听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能不听吗?
魏堇歆面色又寒几分,没说话。
宋云修却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认认真真说起来:“陛下先问微臣价钱,必是想说鱼比糠米价贵,且不如糠米能果腹,不值。再问江淮多竹,南方多用竹筏,可以将那些被冲毁的竹子做成竹筏,再将糠米承载在上面,给百姓送去。”
魏堇歆见他说了个七七八八,便道:“那你倒是说,是怎么个承载之法?”
“之前当地官员之所以不用船只是因为那段河道多礁石,运送惊险,若是用木箱,也很容易触礁碎裂,但是竹筏却不一样。”宋云修来了些精神,“竹子却不同,竹子韧性好,更轻,更容易过江,而且经常泡在水里还不会烂。糠米也轻而松,将糠米装在竹子里面,每根竹子放上一些,便是一根根地运送,也能送出许多粮食,届时只需县城里的百姓拿着渔网打捞便是了!”
虽然之前魏彩的活鱼之法也能用此法,但是成本积压下来却是此法的几倍,而且还不如糠米能吃饱肚子!
宋云修越想越觉得此法精妙,再看向陛下的眼神都熠熠闪光。
魏堇歆被他这般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心安理得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