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做买卖实在,钱货皆是当面点清,何曾见过这般套路,秦壮看着一双儿女,大为欣慰:“若丹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何愁今生没有荣华富贵。”
离岸数十里的海中孤岛,旁边便是断望池,几艘大木船停在池边,最大的那艘甲板上坐着一个晒得精黑的“珠头”,旁有十几个带刀护卫。所谓“珠头”,便是捕捞珍珠的工头,自己垫付银钱,常年雇着十来个水性好的疍民打捞珍珠,捞得的珍珠归“珠头”所有。不过珍珠利大,为保性命无虞,“珠头”一般在卖了珠子后会给捞珍珠的疍民些微红利,至于给多少得看“珠头”的意愿。
隔很远,珠头便看见了朝着他划来的小船及船上的人,便有些烦,最近这种小船来往不绝,均是讨要珠子的,打发他们还得费些唾沫。他垂下眼皮独自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再抬头,一个中年高大汉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已上了他的船,高大汉子很自来熟地将两个孩子推到他面前,教孩子道:“喊三叔公。”
这个“珠头”,姓岑名三,论起来还是岑氏的远房叔伯。
若丹看看不过年及弱冠的岑三叔公,觉着有些滑稽,但仍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岑三叔公好。”谁让人辈分大呢。
岑三不看中年汉子,只是盯着若丹看了好几眼,这小丫头竟敢乘小船来珠母海,他眼里便带了一丝赞赏,见若丹称自己岑三叔公,很是受用,便笑着让秦壮落坐,秦壮客气道:“一直说要到珠母池看看今年的珠蚌,赶巧老族长说你在断望池,便赶了过来,今年要靠着三叔才能过得这个坎呢。”
若丹在石桌上摆好陶碗,拿出珍珠酒斟满。
秦壮和岑三就着些烤鱼一碗接一碗地碰干,谈得投机。
岑三叹道:“不是我不照顾你,现下你便到天涯海角也是没人敢卖给你珠子,实是岁贡差得太远。虽说当今太守已求得官家减轻珠税,但今年天气寒凉,珠蚌成活的不多。”
秦壮道:“自是不敢向你要璫珠走珠,得些滑珠也可。”
若丹大抵知道珠分九品,寸五分以上呈金状光泽的为极品,称为璫珠,价值一粒千金,璫珠之次为走珠,走珠之次为滑珠,滑珠之次为磊螺珠,磊螺珠之次为官雨珠,官雨珠之次为税珠,税珠之次为葱珠,最次的称为稗珠。一般珍珠孕育时间通常需三载以上,要想得到极品珍珠则需十载以上。
一阵嘈杂声传来,原来是下水采珠的疍民上来换气了,若丹忙近前观看,见几个只在羞处扎着块三角巾的近乎□□的汉子,各人腰上栓一条结实长绳,手里拿着装有珠蚌的竹篮,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猪小肚类的物件。
若丹好奇地问岑三:“三叔公,此为何物?”
看见吊上来的竹篮均有实物,岑三心情蛮好,嘴里带着明显得意:“侄孙女儿,你年纪小,不怪你没见过,此物是猪尿泡,吹满气在水下换气用;还有这个竹篮,下水前装着石头,可助人潜入深水处,采到珠蚌后,抛出篮中石块装入珠蚌,待到气逼时振动绳索,上面的人便拉他上来。”
岑三命人将些麻布给汉子们裹上,虽然天气尚暧,但他们在深水里泡得久了,上来海风一吹仍是索索发抖。若丹赶紧给他们每人递上一碗酒,又看见他们麻布下落出的脚腕伤痕累累,心内不忍,掏出家里自制的膏药给他们敷上。
岑三点头:“侄孙女儿心是好的,只是敷药无甚卵用,今日好了,明日下海照样受伤。”
若丹见岑三一边剖开大的蚌壳取珠子,一边把些极小的珠蚌扔回海里,便问:“这些小珠蚌为何要扔掉呢?养起来不好么?”
岑三仿佛听见人咬狗的新闻一般笑道:“没听说过珍珠能养的,再说了,养在那啊,珍珠可是有脚的,今日在这明日便不知走到那了,你总不能人捞上一个大珠子你说是你养的吧,人若问你:‘你说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能否答应?’”言毕失笑。
若丹暗暗咬牙:你个大“猪头”,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外星人你没听说过吧,哼,虽然我也没见过。便道:“你给我几个,我试试。”
岑三倒是干脆:“小孩子家家,拿去玩吧。” 他喜欢这个眼大胆子更大的小丫头。
回程路上,秦壮的心情比去时明显好了很多,他将银子及米面与岑三换了些能摆上桌面的珠子,还约好岑三回来第一个便通知他上船,到时仍能搜罗些尾货,总算不枉此行,若丹则坚持把剩下的两坛酒连同膏药一并给了岑三。
秦壮甚至主动与如金聊起了他的婚事:“你阿妈相中了前街的安五妹,说五妹嘴巧手巧,最主要是家底不赖,可我觉着五妹……”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若丹。
若丹低着头嘴角含了一丝冷笑:这些汉朝大尾巴狼,未曾抬腿我便猜到能放出什么颜色的屁。
果不其然,秦壮对如金斟词酌句道:“我觉着五妹长得矮小,主要是屁股不够大,恐不好生养。”他故意不看若丹,脸上一副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贬你的神态。
若丹腹屝:这种子弹对我而言连屁都比不上,还能伤得着我?却瞥见如金仿佛被人照头倾了一盆猪血,脸胀得通红,不由幸灾乐祸。
小船停在南湾码头,若丹将装着珠蚌的陶罐紧紧抱在怀里下了船,如金略带嘲讽地问:“阿妹你真要养珍珠啊。”
若丹不置可否,对秦壮道:“不用等我,我今晚住霁和堂。”便抱着陶罐小心翼翼朝后街方向走。
已近酉时,街上人家均将当街堂屋大门打开,吹着凉风围着圆桌用晚膳。
路过一家门前有一对石狮子的人家,身后传出凄惨的孩童哭声,若丹止步听了一会,怀抱陶罐慢慢倒退到大门口,好奇地侧头悄悄看去,见几个妇人围着一个垂髫小儿杂乱地忙碌着。
一老妇端了一个小碗过来对小儿道:“这是醋,你慢慢吃下。”小儿就着老妇手上的碗喝完,却仍是号哭。
一年青妇人抓了一小把碗里的米饭用菜叶包了在手上捏了捏,递给小儿道:“把这个吞下便好了。”小儿含着泪水一口吞下,眨巴眨巴眼睛,过得片刻却哭得更为凄厉,年青妇人又捏了一个更大些的饭团递给小儿道:“刚才那个不够大,把这个大的吞下便没事了,不能咬,要囫囵吞下。”
小儿将头左躲右闪,大哭道:“不,不。”
年轻妇人一把将小儿身子用胳膊挟住,一手捏着小儿下巴便要将饭团塞进去。
若丹见此情形吓了一跳,转身一步跨过门槛冲那年青妇人大喊:“停下。”
第13章 摔落悬崖
众人见说话的是个小丫头,却无人认识,年青妇人便道:“你是那家的丫头?跑这添乱。”
若丹道:“阿弟是被鱼刺卡住了吧,不能让他用力吞咽大块食物,这样反而使鱼刺刺得更深,更不易取出,倘伤口发炎便麻烦了。”
若丹想起自己是晨旖时的一次经历,也是被鱼刺卡住喉咙,却不敢告诉刁妈,怕被带去医院,进了医院肯定会被白大褂捉住扎针,故便在晨旌哥哥的指导下胡乱喝了一大碗醋,啃了几块陈皮,还因为干咽了一大块烙饼差点没被噎死,最后认为该死的鱼刺应该大概可能也许maybe被自己吞下肚子里了,便放心地上床睡觉。次日是被刁妈抱着去的医院,原来是鱼刺卡得太深竟引起感染继而诱发高烧,此次惨痛经历让她牢牢记住了,被鱼刺卡了唯一的办法便是主动坦白主动去看白大褂,否则要被扎上十天半个月的大小各种针。
那年青妇人只管往外推若丹:“你一小人在此胡说八道些甚,要饭也不看眼色,不见人都急成狗了么?”
她把若丹当成要饭的了,这不能怪她,饭点闯进别人家里确有行乞的嫌疑,何况若丹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大陶罐。
老妇盯着若丹看了良久,问道:“你是后街三婆家的丫头?”她依稀记得这个目若点漆的大眼睛小姑娘。
若丹点头答道:“是,阿姆好记性。能让我看看阿弟的鱼刺卡在何处么?”
老妇对年青妇人道:“这丫头懂医理,先让她看看不碍事。”
若丹将小儿带到门外光线明亮处,用老妇递过来的一把小勺将小儿舌头压住,仔细检查他咽喉的入口两边及舌根部,这是鱼刺最容易卡住的地方,果然见小儿咽喉左边插着的鱼刺,刺不大但扎得较深,便举着一双竹箸,一边笑着对小儿道:“别动,阿姐帮你捉只虫虫出来。”一边手疾眼快将鱼刺夹出,小儿裂嘴哭了两声。
那一大家子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若丹的手,见她拨出的鱼刺如小儿指节般长且带着血,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年青妇人对若丹千恩万谢,又百般挽留她用过晚膳再走,若丹笑着推辞,又嘱咐年青妇人道:“用盐化些淡盐水,让阿弟多漱几次口,可去毒。”言罢轻松愉快地告辞出门。
老妇看着若丹极力装出的大人样子,叹道:“三婆真系前世修来的福!往后有这丫头接了衣钵。”
酉时已过,若丹才回到霁和堂三婆有些意外,问了若丹未曾吃过晚饭,赶紧生火将中午煮的番薯粥热了一下,又装了一碗恁计放到若丹面前。
若丹也是饿极,一大海碗番薯粥落肚,才腾出嘴巴和三婆说了今日去断望池的事,又拿出陶罐给她看里面的珠蚌。
突然,若丹睁大了双眼,伸手五指并拢朝自己头顶狠狠地拍下来:“天!我忘了寻珍珠耳了。”
三婆哭笑不得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可暂用别的药草替代。”想起若丹才说要养珍珠,便道:“未曾听闻过珍珠能养,再说,你养在那里?慢说家里无海,便有海,那珠蚌也是会爬行的,你能挡着不让它走还是在蚌上刻上记号?”她说的不无道理,合浦的海面都是有主的。
若丹却自顾开心:“三婆,如果养得好,真真是天上掉馅饼呢。”
三婆拍拍若丹的小脑袋:“是了,这馅饼还是珍珠做成的。玩玩可以,别太当真了,养不活没的自已难受。”
睡前,若丹对三婆道:“三婆,明日最迟寅时末一定叫醒我哦,我要去江芷家。”
三婆熄了灯,语气仍是淡淡道:“明日你不赖床便可。”
江芷家在这条街的尾端,家里就江芏和江芷兄妹俩。
若丹与江芏兄妹结缘无甚特别之处。一日若丹无事,溜达到前街与海星街交接处,见一卖鱼摊前,一个黄口小儿正埋头杀鱼,少年黑黑瘦瘦,杀起鱼来目光专注,心无旁骛,一把锋利的刃口泛着蓝光的剔骨刀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仅一柱香的功夫,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鱼在他手下变得肉是肉骨是骨,鱼骨架上不见一丝血肉,被削得薄如蝉翼的鱼片,在光线下呈透明状。
每每杀完一条大鱼,少年便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若丹当时便想这少年的师傅必定姓庖名丁,并得了解牛秘籍,又见一垂发小丫头在旁捉起鱼来得心应手,便极为佩服。若丹对凭自己能耐便能生存的人从来都是极为佩服,何况是这样的小小人儿,她从来没什么门弟观念,从此便与江家兄妹走得极近。
相处久了,若丹很是羡慕江家兄妹极简的生存方式:余粮无多,每日只须考虑温饱,温饱之后便是简单的快乐。
当然,若丹也庆幸自己生在秦家,虽然老爸粗心、老妈偏心、兄姐妹多心,却也丰衣足食,何况还有慈祥的三婆,那是老天眷顾,她时常恨不得大声哼哼:天上掉下个三婆婆。
所以她从来都是心存感激,从来都是洒点雨露便茁壮成长。
若丹向岑三叔公讨小珠蚌,并非心血来潮,她想到了一个极好极隐秘的去处,此事还须从上年说起。
去年中秋,若丹照例一大早又在大石头上发呆。
江芏、江芷兄妹俩给秦家送定制的鱼片,将鱼片交与厨娘后,江芷悄悄问竹枝:“若丹姐姐现在何处?我给她带了生日礼物。”
竹枝将江家兄妹带到角门,指了指上山的路:“二姑娘在山顶上。”
兄妹俩爬上山顶,看见了在石头上傻坐的若丹。
被江芷“若丹姐姐”的喊声惊醒,若丹喜出望外,对跟着的婆子道:“李妈妈你先回吧,我一会再下山。”
那龅牙婆子早等得不耐烦,闻言道声:“二姑娘当心些。”便兜着满满一怀抱的木耳下山了。
若丹这才拉着江芷的手道:“你们怎么上来的?”,江芷道:“竹枝姐姐带我们来的。”又神秘地将紧握成拳头的右手伸到若丹面前:“若丹姐姐,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猜猜?”
若丹笑着看了江芏一眼道:“定是海里的宝贝,江芏哥哥从海里捞上来的。”
江家原在前街与海星街交接处有一卖鱼摊,自从江父去世后,卖鱼摊支撑不下,江芏只能帮人杀鱼,但工作不饱和,得时常打些零工帮补家用,因水性极好,最常打的零工便是受雇去打捞珍珠,有那深海里特别好看的珊瑚贝壳,常捞来送给俩丫头。
江芷笑道:“姐姐你猜着了。”迫不及待在若丹眼前摊开了小手,一颗在阳光下散发着丝般光泽的椭圆形珠子躺在她的手心里,珠子呈金黄色,表面两边有对称的火焰纹,若丹瞬间被珠子绽放的芳华打动,既惊且喜,不由两眼发直。
江芷笑嘻嘻地道:“前日哥哥到珠池帮人捞珠子,带回一个大螺,我见螺壳够大,想着可盛些杂物,便养着待吐完沙好吃肉留壳,可养了几日竟吐出这么一颗珠子。”
若丹问江芷:“螺也能生珠子么?”
江芷摇摇头道:“我是第一次见。”
若丹将目光投向江芏,江芏面无表情:“能,只是少。”
若丹便不好意思,推辞道:“物以稀为贵,这螺珠贵重,我不能收。”
江芷不以为然:“姐姐,管它贵不贵重呢,你喜欢便好。”
若丹仍是坚持:“不行,妹妹你拿去给收珠子的,这么漂亮的螺珠怕是值好多银子呢。”
江芷道:“哥哥说这颗螺珠不够圆,不得价。”江芏说过只有精圆的珍珠才能算上品。
若丹半信半疑,又将目光投向江芏。
江芏语气平静:“喜欢,便好。”将珠子从江芷手上拿来塞到若丹手上。
江芏不善言辞,与天真活泼的江芷成鲜明对比,江芷俨然是江家代言人,江芏便省却了说话,若丹鲜少见他主动开口的,即便开口一句话也不超过五个字,堪称多做少说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