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站在门外,微笑目送岑氏带着秦家兄妹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出行。
昨日用过晚膳,岑氏便宣布,趁明日夏侯先生休课,她要带秦家兄妹去二爷爷家的三姑妈的四女婿家吃酒。近段时日,岑氏到亲戚家走动的频率有些高,芳妈妈向竹枝透露,秦家儿女虽说未到适婚年龄,但娶媳妇说婆家的事要早早筹谋,因而只要是家里富贵显荣又稍微沾亲带故的,那怕是拐了十九道弯,岑氏都要带着儿女亲征。
唉,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丹能理解岑氏养育一众子女的不易,但亦十分清楚自己不在岑氏的筹谋之中,便向岑氏请假,理由是许久没去霁和堂,担心三婆忙不过来。岑氏亦不勉强,她对这个女儿本就不上心,横竖有三婆管着。
直到听不见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得得声,若丹方招手示意躲在门前大树干后的江芷一起进了家门。
一众下人见主母不在,趁机各奔东西投亲访友,只剩一个醉眼惺忪的守门老头钱伯和永远勤恳的竹枝,二人横穿空落落的院子,径直上了后山,留意前后无人,便使用前法到了豆荚湾。
江芏与小白正在水里嬉戏,若丹隔着老远便喊:“小白,小白。”
小白随着若丹温柔的喊声腾空而起,优美的身姿宛如一道白色闪电倏忽掠至若丹跟前,若丹和江芷看得瞠目结舌,茫茫然说不出话来,江芏则满脸得意之色。
若丹坐在礁石上,把脚伸进水里,小白在她脚边来回游动,她细细察看小白,不过月余,小白似乎大了一圈,原先的伤口留下了一道疤痕。她伸手摸摸它的大脑袋:“矮油,这疤痕可是有些破相哦。”
小白竟然竖起身子,用长喙去触碰她的脸颊,江芷伸手隔开:“等等,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伸咸猪手,不对,是咸鱼嘴。”
若丹大笑,要将江芷推进水里。
两个丫头伸长了脖子去看养的珠蚌,无奈水太深看不见。
江芷便问用小鱼逗着小白雀跃的江芏:“哥哥,珠蚌长多大了?”
江芏摇摇头答道:“没多大。”
江芷忍不住把外衣脱了潜到水底,过了一会将头冒出道:“蚌太小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若丹满怀信心道:“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江芷满脸憧憬,对江芏道:“哥哥,每次你去捞珠子的时候,多带几个小蚌回来,日积月累,我们便有很多珠蚌了,等它们长到能卖的时候,我们便有许多的银子了。”
若丹想,明年中秋,珠蚌应该便能收获了,届时让江芷在前街摆一个小摊位,将珠子变成银子,体会一把丰收喜悦。
合浦郡境北倚丘陵山区,南临大海,外有海路直通南洋各国,内有入海通道南流江连接湘漓水道进入中原。
合浦郡治合浦县,合浦县是当朝唯一一个有内陆水路直通大海的岭南重镇,自珠市开埠,便成为中原商贾与南洋交往的重要集散地,合浦县城因此成为盛极一时的“天涯埠市”,其声明文物之盛,媲美中朝。
合浦县城周迎千丈有余,街道布局颇具特色,城内大街主要有乾坤大街、乾川街及海星街三条街道。乾坤大街为全城中轴,东西走向,市人惯称前街,同向靠北的乾川街便称为后街,前街与后街之间两侧又有街巷相连,海星街则于前街东段南侧斜走到码头附近,与后街出前街路口相接,形成两横一个三角区的街市布局。如此,在街道上行走,各个路口之间间隔大致相当,无杂乱曲折之感。倘从前街与海星街路口进入街市,随着右转路口走,转完一圈到达西门桥头,刚好走完所有的街道,概不重复,省时省力。
城内街巷商铺密布,各种专业街市自成规模,各有侧重。前街为主街,商铺多经营珍珠、杂缯、茶叶、瓷器、琉璃等摆得上台面的物品;后街以米行、盐铺、油坊、药材店、客栈等服务业为主;海星街以其连接前街之便,经营范围便有些五花八门,茶坊酒肆,构栏青楼齐全,又兼出海的南门码头近在咫尺,渔家出海归来,商贩往来贸易均在此上落,就此成为鱼市。还有一些专业市场分布的小街港,如牛栏街专营牛马、槟榔街专卖槟榔、篓行街专卖竹制品。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秦家在前街的新店隆重开张。
若丹大早便缠着三婆要去看热闹,三婆说今日还有几个妇人预约,等将手头事了了再去不迟,若丹心急,说要看开张舞狮燃放鞭炮的场景。
三婆便让若丹先行一步,若丹与等候多时的江芷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本来从位于后街的霁和堂出来直行到前街右转便是秦家新店,若丹却带着江芷左拐,绕一圈从海星街往港口方向走,要逛码头边的“圩地街”。
“圩地街”并不是街道,而是一个随机形成的交易场所,没有固定的日期,每当水陆货运到期,这一带便成了货物集散地,货物销完,交易场所便仅乘空地,正所谓有货成圩,无货成地,此便是“圩地”的由来。
那是个极热闹的去处,货多人杂,三婆从不让小若丹自行前往,故若丹也只随着三婆见识过一二次。
明日是江芷小妹妹生日,若丹心里掂记着要回送礼物,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只有少得可怜的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便想到此处转悠,贵重的买不起,运气好碰上新奇的亦可,倘遇商家为着赶路于尾市贱抛货物,或许便能如愿以偿。
正赶上圩日,码头一带商船云集,圩地街上熙熙攘攘,商客贩夫络绎不绝,有不失时机占地经营的小摊贩在摆卖各类杂货,那卖零食、刀剪、狗皮膏药的,为了使商品更加醒目还把货摊设计成斜面。
若丹带着江芷壮着胆子往热闹处去。
一路上,货品虽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但皆没有她中意的,便打了退堂鼓,带着江芷想顺着西门江边的小巷转到前街,却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当。
码头边,靠墙的屋檐下支着一张断了一只脚的破败桌子,断脚处胡乱用些石头垫着,一个幡子斜靠在墙上,上书“算命“二字,许是生意清淡,穿着破烂的白眉老头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这个摊子摆的时日不短,找老头算命的多是附近的穷苦人家,八卦一些鸡毛蒜皮之事,连家中的母猪为何不打饱嗝也找他算一卦,准不准先不论,算完都会在桌上撂下几文钱,白眉老头便靠着这些怜悯维持一家生计。
忽然,白眉老头睁开了双眼,紧紧盯着朝此方向而来的两个小姑娘,待她们到得跟前,老头将为首的姑娘拦下,定要给她算上一卦。
若丹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以参透天机神态示人的半仙,不搭话只管闷头朝前疾走,可不管她如何黑脸,白眉老头仍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说看她面相是封诰命的运水,若丹回说自己无钱,白眉老头仍喋喋不休地说无钱不打紧,只需记着他的话,将来发达了再给也不迟。
若丹不由发笑,便算做长线生意,可这放的线未免过长,便有心逗他,说他的摊位起火了,趁其回头紧张观望之时,若丹拉着江芷笑着跑进稠密人流。
才喘过一口气,右胳膊被一人紧紧拽住,耳边传来一阵浪笑:“好一个小美人,是要自卖自身么?”
第16章 他山之石
若丹被吓得不轻,原来不觉已到了西门桥边合浦城里最大的青楼风月池的门前,抓着她的是一个酒气熏天拘搂着腰的干瘪老头,说话喷出的口气带着一股怪味,她用力甩袖想跑,无奈袖子被老头紧紧扯住,她挣扎不过,又见人皆围上来观热闹不嫌事大,一时怒极,从腰间掏出短剑带着剑鞘便向老头剌去,老头猝不及防,松了手一屁股坐到地上,酒醒了大半,若丹以袖掩面拉着江芷狼狈而逃。
旁观之人哈哈大笑:“蟹脚六爷,你得吾得嘅,垂髻小儿都能将你吓尿,枉论风月池的头牌莲莲了。”
从风月池内出来的二男一女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其中一络腮胡子笑道:“嘿嘿,小丫头子有些血性。”
随行一黑壮男子对络腮胡子夸张道:“你是没有到过此地,不怪你无知,岭南自来便是烟瘴南蛮之地,妇人甚是可怕,小小年纪便很是野蛮,如若嫁人,一言不合便拨刀相胁,郎君的脑袋实在是日日栓在妇人的腰带之上。故我虽是常在岭南盘桓,但即便是绝后也是不敢娶此地女子的。”
那正值花信年华的女子生得甚是妖娆,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妩媚动人,淡色锦衣裹体,一袭鲜红锦缎抹胸勾勒得上身雪腻香酥,她用胳膊肘轻触黑壮男子,如樱薄唇带着一抹笑意:“便娶了我去,最是温良贤惠。”
黑壮男子嗤笑:“莲莲,你可饶了我吧,你那十八般武艺我却是无福消受,怕是不过三日我便成了药渣,谁都不扶,就扶墙了。”
那被称为莲莲的女子轻啐一口:“呸,小女子卖艺不卖身。”
黑壮男子忍俊不禁:“说得便连你自己都信了。这风月无边的池子你说卖艺不卖身?怕是连门口的那两个石头狮子都未必干净。”
受此惊吓,若丹带着江芷不敢再往前走,掉头向码头方向想循原路返回。
此时街圩已散,却见众人三三两两都朝海边疾走,江芷捉住一个小儿问此是何故?小儿磕磕巴巴说了半日方才说清,大意为前日合浦太守在海边建了一座海角楼,现正悬赏征集门楼牌匾上的题字。
江芷兴致勃勃拉着若丹要去凑热闹,若丹看看日头,有些担忧赶不上自家门店开张,她在,几无存在感,但她不在,质问的闲话又得灌一耳朵,便有些犹疑。
江芷便姐姐长姐姐短地恳求,说想看是何高人得中,她最近跟着若丹把几条街店面牌匾上的字都认了个遍,现今正在兴头上。
若丹不忍扫她的兴,二人便朝海边走去。
到得滨临大海的海角楼前,便见人头攒动,热闹不亚于未散场的圩地街。
海角楼,座西向东,朱红墙壁,琉璃碧瓦,雕梁画栋。楼成正方形,前后门相通,左右门窗对衬,四周有回廊,亭内后门上方悬挂一个白匾,便是今日要征集匾名的牌匾,正虚位以待。
二人不随那人流聚集,却先登上海角楼最高处,闻涛声滚滚,轰然可听,向南远眺,海上孤帆远影,水天一色;向北近观,江上百舸争流,帆樯如林。
吹着海风,若丹看得极为陶醉。
便听得楼下阵阵嘈杂之声,探头张望,原是文人骚客正争先恐后地向几位坐成一排负责征集题字的官员提问,若丹见官员中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是太守府专事收集民间诗歌的采诗官,若丹随三婆到乡下收蜂蜜,曾见他手摇木铎,脚步矫健地行走在官道上。
三婆说,采诗官常巡游各地采集民间诗歌,那些在田间唱歌劳作的农人听到木铎声便知采诗官来了,如有新歌便会客气地招呼采诗官一起坐在树阴下,农人唱歌,采诗官便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在木牍上飞快地记录,以此,民俗风情、民间疾苦得以通过采诗官之手上达天听。
今日采诗官到此,可见太守府极看重此次征集题字。
若丹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心思,拉着江芷跑到楼下挤进人群,白发采诗官正不厌其烦地对着三位衣著光鲜之人耐心解释。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若丹看着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何时见过,另一个为头带粉色薄纱斗笠的袅娜女子,还有一黑壮汉子随在身旁。
采诗官极为耐心地向三人解释:“征集的题字以四字为准,征集时限为一日,分两个场地,北街太守府衙门前一处,这里一处,现只是现场征集,能否采用还得由官府文学掾召集博士进行最后定夺,为保公正,评选采用盲评,且是无记名投票,票多者中选。各人把题字写在带编号的尺牍之上,在另外的编号簿中签字画押,明日公榜,取前三名,中选者有赏银。”
采诗官话音刚落,众人便都举着卷牍往前拥,唯恐落下自己的大作,一时采诗官眼前手臂如林。
采诗官每收一份尺牍,便唱读一句,唱完一句众人便评论一句:对题“海晏河清”的,众人道:“尚可,说出了当今盛世。”
对题“苍海桑田”的,众人道:“不可,此句未免悲凉。”
还有题“碧海青天”、“沧海月明”、“四海升平”、“天南海北”、“海角天涯”、“海阔天空”、“海角天隅”等等,不一而足,但大抵都离不开一个海字,也难怪,身在海边,最能触景生情。
可能是那家杂货铺的店小二看见有人题“海天胜境”、“海天一色”,便跃跃欲试,提交了“海天酱油”。
采诗官唱完众人已笑倒一大片。
若丹好笑:“怎不说海天鸡精、海天豆瓣酱?白白糟蹋海天一词,哎,先为海天一大哭。”
江芷鼓动若丹提交作品:“姐姐,你也题一个上去,定能一鸣惊人。”这丫头是若丹的跟屁虫,说话越来越有文艺范了。
若丹自嘲:“以我的文采,也就能题个海天集团而已。”
若芷不舍:“题四字便有赏银哦。”
若丹心动,想想买礼物的银子尚无着落,便默默向采诗官领了尺牍笔墨,靠在一边冥思苦想起来。
有了,若丹突发奇想,提笔在尺牍上写了四字,边写边默念:惭愧惭愧,苏轼苏老师,借你的墨宝一用,学生先在此谢过,稿费因你无微信或支付宝也就免了。
若丹写毕,心潮澎湃地拨开众人,才要将尺牍递与采诗官,那袅娜女子却抢先一步将尺牍递到了采诗官手里,采诗官待要展开,被女子伸出纤纤十指压着卷牍娇笑道:“不必打开,留待明日开盘即可。”
若丹腹扉:“这样也行?”,不料一个楞头青冲上来撞了她一肩膀,她收不住脚,踩了那袅娜女子一下,那女子惊呼一声,一掌照若丹的小脸扇了过来,娇斥道:“那来的野丫头,字都不识也敢来凑热闹。”
若丹猝不及防,一时吓得圆睁了杏眼却不知躲避,便在此时,那带着香风的玉掌被一只胳膊隔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笑道:“温良贤惠,温良贤惠。”
若丹抬头一看,却是络腮胡子挡了那女子的手臂,络腮胡子似乎也才注意到她,似笑非笑地道:“怎么那儿都有你。”
若丹有些意外,心里满是疑问:我与你很熟么?又怕遇见登徒子,便不答话,掂着脚尖将手上的尺牍递给采诗官。采诗官看看眼前的小丫头,想着这小小人的题词必是离不开萝卜青菜类,有心博众人一笑,便接过她的尺牍,表情极为夸张地展开,用了海边疍歌的高调大声唱读,不料唱音刚落已是一片齐刷刷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