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诗官大惊失色,此女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情,便立起身将脑袋凑近若丹认真打量了一番,极感兴趣地问道:“你是谁家孩儿?”
若丹有些后悔自己哗众取宠,灵机一动道:“我师从夏侯先生。”众人一时恍然大悟,齐声道:“名师出高徒,难怪、难怪。”便不再追问,心里已是暗暗盘算如何才能投到老博士夏侯先生门下。
采诗官让若丹在编号薄上签名画押,对她道:“明日午时放榜,可前往府衙前观看,如若中选,可获赏银五百钱。”
若丹在众人“啧啧”的称赞声中带着江芷匆匆而去,络腮胡子看着她离去的纤细背影,眼中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
满街弥漫着饭菜香味,若丹始惊觉已是午膳时分,合浦城内特色,商铺和民居相互掺杂,客户居城郭,业商贾,因而街市繁华,人烟稠密,每每早晚炊烟升起之时,城内便弥漫着米饭芳香和米酒醇香,自成一种“扑地阁间相上下、连城烟火自朝昏”之景象。
若丹想,无论如何都得去自家店铺点个卯,便着急慌忙跑到了秦家新店,秦家店铺原开在后街,今迁到前街东侧,临近海星街,位置极佳。秦家女眷早已没了踪影,秦壮和如金忙着招呼接踵而至的客商,根本无暇顾及来凑热闹的若丹。
若丹在店内巡视一圈,见珍珠琉璃货品齐全,内中还僻了一角粜粮,购者众多,秦壮称银两称到手软。若丹便很是佩服自己的天姿聪颖,不由生出点“凡尔赛”的梗来:好羡慕那些能在商学院念营销专业的人,我辈只能无师自通,在汉朝念些生意经为家里赚些白花花的银子罢了。
回到霁和堂,三婆见她晒得小脸通红,心疼地问:“这是疯到何处?说好的去店铺看热闹呢。”
若丹把离开霁和堂之后的行程对三婆说了一遍,三婆一改慈祥神色,神色严厉地告诫若丹:“女孩子家,往后再不能去此等人杂之地,遇人牙子,一个麻袋罩住轻易将你逮去卖给老鸨或疍家佬做老婆,到那时你才知错呢。”
听得若丹将雪白的脖子差点缩进胸腔。
微风斜雨,太守府衙前广场却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众人也不拿物件遮雨,仅当水雾影响到视线之时才用手背抹一把脸,又继续热切地等待,最多嘟哝上一句:“当官的怎么还没出来?”
便有人调侃:“这么凉爽的天,八成是搂着娘子忘记起床喽。”
一男子道:“我一早起来都守了好几个时辰了。”
身旁一个女子嘲道:“前提是,你得先有个娘子。”
那男子调笑道:“阿哨姐,你未嫁,我未娶,不如我们先去处一处?”
阿哨姐将前突的胸部朝男子身上一抵,作势去搂男子,嘴里笑道:“处就处,阿姐还怕了你不成?”
男子望着阿哨姐一口黑黄龅牙,落荒而逃。
巳时,有吏员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吏员用托盘托着几卷尺牍,喧嚣的广场刹那间静了下来,众人伸长了脖子听宣。
一个长相儒雅的官员伸手在托盘内拈出第一个尺牍,先是大声宣讲:“经文学掾史召集评审,已评出一、二、三名。”
众人伸长耳朵静听,官员展开手中尺牍拖着声调近乎唱读:“探花,为风月池行首莲莲所题‘海市蜃楼’”
众人大声称赞,七嘴八舌道:“莲莲小姐真真色艺双绝,海角楼既靠海又靠市,‘海市蜃楼’甚是贴切,但莲莲小姐如此才情,今后我等市井更是无福消受了。”
官员拿捏着节奏,继续唱读:“榜眼,为太守府凡尘公子所题‘海纳百川’”
众人反倒安静了下来,脸上皆是一副他上榜不足为奇的神态,却还是忍不住窃窃私语:“凡尘公子自是不必说,‘海纳百川’用的极为精准,合浦的含义不就是江河汇集于海的地方么,百川归海,宏浑大气。”
尤是更为焦急地等候那条最后跃出龙门的锦鲤。
偏那儒雅官员要吊着众人胃口,慢悠悠道:“头名。”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环视众人,确认过自己为所有目光的焦点,方不疾不徐地口吐金莲:“状元,为夏侯紫荆先生高徒秦若丹所题‘万里瞻天’。今取头名,海角楼匾刻‘万里瞻天’。”
人群瞬间爆出轰然掌声,众人热议,“万里瞻天”实是最妙,是理想与现实的完美结合,仰望万里长空,志存高远。夏侯先生真真是宝刀不老,一个旁听的小丫头子便能有如此大作,有子当送夏侯家。
只是可惜,三位中榜的均未到现场领奖,想一睹风采的众人怏怏而散,更有一干人等急不可耐地热热闹闹地往夏侯家奔去。
莲莲及凡尘是不屑于领奖,全捐出济贫。若丹自觉一个女孩子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何况是领奖这样让人眼馋的事,她深知木秀于林必被泼粪的道理,做人还是低调些为妙,便待众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带着江芷鬼鬼祟祟闪身在太守府侧门领了赏钱,随后二人撒丫子到了后街,若丹在杂货店买了一面亮晃晃的草叶铜镜和一个黄灿灿的铜顶针,又在有名的黄记月饼店买了几盒绿豆饼,五百钱告馨。
江芷得了铜镜爱不释手,背着若丹悄悄拿出来照了又照,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三婆将铜顶针带在手上细细端详了好一会,直至眼角浸出了泪花;绿豆饼则赶在晚膳时摆上了秦家的桌面,秦壮极是欣慰,岑氏翻翻眼皮未置可否。
若花撇撇嘴,不屑道:“有甚好显摆的?”
若水狠狠剜了若丹一眼:“不就是黄记的饼么,比这好的又不是没得吃过。”
秦壮瞪了她们一眼:“你地两个也就三文钱鸭头得把嘴。”又恨恨地瞪了三个儿子一眼:“一样的跟着先生读书,怎的你地三个不去题匾?”
第17章 师出同门
夏侯家精舍,若丹一脸茫然:我的课桌呢?
她原是旁听,课桌在最后一排,溜号很是方便,但今日精舍却满坐,内中不少仪容清俊的后生,若丹看着甚为眼生,不免心里焦燥:难道是自己未经夏侯先生批准便打出他的名号,先生一气之下将她踢出课堂?果真如此,往后只能与“三八”们为伍了,那可真真得不偿失。
灵山从前排款款朝后而来,拉着若丹的手笑道:“昨日一日,想送子入读的人几乎踏破我家门槛。”
面对接踵而至的老子儿子们,夏侯先生推说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不能再多收弟子了,但这些人家望子成龙心切,为着收谁不收谁的问题在她家吵得差点动起粗来。无奈之下,夏侯先生将束脩提高,便有十几个老子提出应该再高一点,以期吓退旁人。夏侯先生又想了一招,一个个面试,将那面容俊秀才思敏捷的几个留了下来,束脩自是天价,但仍有不死心的老子,跟在夏侯先生后头恳求务必多收一个,也就是多一条板凳的事,束脩翻番奉上,如精舍盛不下这些学生,宁愿出借家里最好的房子,倒贴也行,夏侯先生仍是坚决摇头。
若丹惊叹自己的广告效应,也体会夏侯先生爱惜自身羽毛的良苦用心。不是束脩的问题而是红旗能打多久的问题,不能为着短期效益将战线拉得过长过宽,乱收弟子会砸牌子。老先生老奸巨猾,留下的学子本就基础雄厚,考取功名自是不愁,便如晨旖当年所在的二中,考取北大清华的学生不在少数,能说全是学校教导的功劳么?所以夏侯先生赚得盘满钵满偷着乐的同时还能挣出一个好名声。
若丹得意之余又不免着急:“我的课桌呢?”
灵山却不顾她的焦急之情,笑道:“你便猜不到,新入学的都有谁?凡尘、凡逸兄弟,还有几个官宦子弟,皆是锦绣般人才。”
若丹不以为然,不就是那位市人争相目睹的凡尘公子么?不过榜眼而已,本姑娘还是状元郞呢。便轻轻“哦”了一声,继续问灵山:“我的课桌呢?”
灵山才将她带到前排靠右的桌子,说夏侯先生将学业优秀的学生摆到前排,特意将若丹和灵山也调到前排,说只有棋逢对手相互厮杀才能迅捷提升水平。
若丹只得坐下,她低头掏出文房四宝摆放好,心底却极为忐忑,她最怕坐前排被先生提问。
说话间学生们陆续到齐,夏侯先生背着双手悠哉悠哉踱了进来,一时精舍鸦雀无声。夏侯先生目光扫过所有学子,总共一十八位,前排右边是凡尘、凡逸兄弟,紧跟其后为“二师兄”、“觉主”、聪明弟、犀利哥、“斑花”、“圣诞树”;前排左边是灵山、若丹,紧跟其后的是如金、如银,再后面是如飞和几位新生。
夏侯先生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对着学生名册,清清嗓子道:“新来了几位弟子,相互认识一下。”他语调平稳微笑着点名:“凡尘。”
众人目光齐刷刷集聚到夏侯先生面前,便见那芝兰玉树般背影站立,回身,朝众人行了一礼,若丹一看,大吃一惊,赫然便是当日在凤凰山上遇见的翩翩少年,少年目光对上若丹眼神的瞬间,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弯。
夏侯先生又念:“凡逸。”
凡逸回首向众人施礼,若丹看向凡逸,白晰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将双眼衬得分外细长,嘴角慵懒的微微上翘,显得轻舞飞扬又另有一种散漫之美。若丹不由心里暗赞:这兄弟俩颜值逆天,无怪乎市人争相追逐,以见其颜为荣。
余下凡尘不管听到何人姓名,均如出一辙地回头微微颔首复回头正襟危坐。
凡逸留意到前排同坐一处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无不尽显大家风范,另一个则是寻常衣着掩不住的钟灵毓秀,但目光中的一抹沉静却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望着眼前才貌俱佳的学生,夏侯先生心情大好,咳了两声,开口道:“昨日面试弟子过多,有些疲累,我暂且到后堂休息片刻,你们既同聚一堂,便是同门师兄妹,不妨先相互熟识。”言罢步履蹒跚离席。
一众学生便往前头的抱厦散去,那里有各人带来的丫鬟小厮烧有茶水,细心的人家还备有课间茶点。
豆蔻之年的少男少女,正是嘻笑打闹年纪,不大功夫便熟络起来。
凡逸将手中荔枝递与灵山,笑意盈盈道:“师姐如此人才,应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趁此空闲,让我等饱饱耳福。”
灵山也不推托,大方吩咐丫鬟去将自己的绿绮琴抱来。
待丫鬟将一张桐木制作的七弦琴在石桌上安放好,她轻然端坐,唇边一抹浅笑,张开纤纤玉指叮叮咚咚挑拨了起来,一时琴音袅袅不绝于耳。
众人屏息凝神,一曲高山流水弹完,若丹跟着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
如银炽热的眼神一直追逐着灵山,却见灵山对着凡尘热切地道:“尘公子,既有琴,便应有剑。”
精舍弟子尊称凡家兄弟为尘公子和逸公子,以示区分,如银的眼神蓦地黯淡下来。
凡尘脸无表情道:“粗浅剑术,不值一提。”
灵山求贤若渴般满目诚恳:“休憩便是最佳练剑时刻,不如一道切磋。”
若丹感叹,古人实是不易,特别是当朝书生,便这点空隙也要见缝插针习武。
凡尘一想确是如此,遂点头应允,众学子俱听闻他从小师从有“岭南第一剑”之称的了空道人,剑法极为了得,便全都围拢过来拭目以待。
便见凡尘拔剑立定,凝神片刻,蓦然出剑,就着阳光携剑起舞。
若丹看凡尘的长剑,剑柄上飘着寸余长红绫,却为软剑,剑身薄如蝉翼,轻柔无比,剑走如云卷云舒。
“阿哥此剑名步摇剑,使的这套《步瑶剑法》,是十万大山的了空道人所创。”凡逸对着灵山殷殷而语。
若丹看得热闹,但见凡尘的长剑如簪于妇人鬓边的步瑶,随步辄摇,枝摆叶动,端的是“戴金摇之熠耀,扬翠羽之双翘”。
初时招式缓慢,极是曼妙,凡逸解说得不快:“此招为‘茉莉颤’。”
“此招为‘玉垂扇’。”
随着剑风由延渐急,凡逸解说之气喘得越来越粗:“此招为‘钗头凤’。”
“此招为‘鎏金穿花’。”
“此招为‘四蝶银步摇’。”……
待到最后一招“飞花落叶金步摇\”,但见剑尖在日影之下划出的剑光直如元宵之夜燃放的爆竹,于冲天之时满天绚烂,整个人置于剑光之中但见光影不见人影,端的是水泼不进。
凡逸喘着气道:“用此剑过巨石,可将其骤然一分为二,却不留剑痕。”
便于此刻,凡尘猝然收剑,众人轰然暴发出叫好声。
凡尘抱拳朝众人略施一礼,算是道谢。
凡逸又对灵山道:“我使的是韶华剑,师姐看着,多指教。”
凡逸拨剑出销,众人围观其剑,但见剑身上镌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华贵至极,不由嘴里发出“啧啧”声。
若丹悄悄退后,待脱离人群后,一个转身快步朝后院走去,欲寻一僻静无人之处独自练手,边走边忍不住感怀自身竟是一无所长,不禁悲叹:凡家兄弟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特别如凡尘之顶流,只要刷一刷脸,打赏之人必如过江之卿,如果带货,工厂的工人不得昼夜加班才怪,可他们偏偏要靠才华,问题是有才有貌还特别勤奋,让我等出身平庸资质更平庸的底层草根情何以堪,还能不能活了?唉,我等小女子还是远离人中龙凤,免得动了凡心。
惭愧伤感之余,若丹拨出随身短剑在院门的芭蕉树下比划起来。
才出些许香汗,身后传来一阵恣意奔放的大笑声。
若丹回头一看,一络腮胡子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是昨日在海角楼替她挡了一掌的大叔么?她有心向他道谢,却见胡子大叔笑得不能自己,若丹在此舞剑本就生怕被人看见,偏这络腮胡子看见了,不但大笑且还分明笑出了猪叫声,她不禁恼羞成怒,一言不发挺剑便朝他剌去,心里大骂:笑你个大头鬼,头发长在脸上了不起啊。
络腮胡子只一伸手,轻易便将若丹的短剑缴了过来,握在手里察看一番,笑道:“可惜了如此好剑。”
他将眼神从剑上移到若丹脸上:“好个傻丫头,你当我是‘阿班火’啊。”忍俊不禁又是一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