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伸手夺剑,络腮胡子将持剑的手往上举了举,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任若丹踮着脚尖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
若丹越发义愤填膺:“笑什么笑,原来你便是八月十五晚上骑马的黑衣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怕是月黑风高出去打家劫舍的吧。”言毕狠狠地瞪了络腮胡子好几眼。
络腮胡子仍是笑:“你跟谁学的剑?哦,如此了得的剑法,应是无师自通,否则有你这般徒弟,已被你气死的师傅怕是又得掀开棺材板爬出来再自行了断一次。”
若丹见他越说越得意,却也无可奈何,便突然停止了徒劳的夺剑举动,伫立当场,紧抿着小嘴,一双清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络腮胡子从若丹澄澈的眼眸里分明读出了以大欺小的不屑,不由心虚,收敛了嬉皮笑脸,带了点哄孩子的语气道:“丫头你别生气,你那剑法着实有些上不了台面。我便教你两招,可好?”
见若丹脸色稍霁,他便开始耐心开讲:“短剑的使法有一定之规,分正手和反手握剑,基本动作则有勾,挑,抹,刺。先用剑引诱对方,等对方注意力集中在剑上的时候,另一只手压着对方胳膊用剑划。”边说边作着示范。
若丹默记,看着络腮胡子的勾挑抹刺动作,似是茅塞顿开,脱口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一个‘太’字法。”
络腮胡子将剑柄递给若丹,不解地问道:“什么‘太’字法?”
若丹接过短剑边比划边解释:“就是写一个大大的‘太’字。
看着敌方,先是横‘一’、后是撇‘丿’、再是捺 ‘乀’ 、最后用力一点‘丶’,不就是一个‘太’字么?”若丹洋洋自得。
络腮胡子大笑:“我懂你的‘太’字法了,不过最后一点‘丶’万万不可随意,会死人的。”
若丹翻翻白眼:“又笑,不笑你会死啊?”
待若丹好不容易将白眼珠翻转成黑眼珠,却听见夏侯先生带着笑意的责备:“若丹,不得无礼。”
络腮胡子笑着拱手对夏侯先生一揖到地:“学生拜见博士。”
第18章 御史大人
夏侯先生将络腮胡子扶起,温言道:“让午阳久候了,才在前院推了几个要到这里随读的弟子。”将被他称为午阳的络腮胡子往书房让:“请到集贤斋一叙,我站着说话腰痛。”
回头对若丹示意:“你也来吧。”
若丹兀自生着闷气,却也乖乖跟进了书房。
夏侯先生笑对肃立的若丹道:“过来见过御史伏明晟伏大人。”
若丹大吃一惊,什么?络腮胡子是御史?不由为自己刚才的造次小小地后悔了一把,趁给伏明晟递茶之机,她睁大双眼极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夜天黑看不真切,今日光线充足之下,但见伏明晟左右不过而立之年,英俊高大,鼻直口方,虽然胡子忒长,但一双眼睛甚是明亮,一身玄色锦缎直衣衬得整个人极具威严。
伏明晟摆摆手:“博士,不提当年,现今我是个闲人。”他笑着对若丹点了点头。
夏侯先生道:“无妨,我这个学生年纪虽小,人却最是明白。”他语气带着沉重:“此前听京师传过来的消息,午阳因替党锢之祸累及的太学生仗义执言,得罪当朝宦官一派被贬,想着应是流放合浦,正着人打探,想着从京师到此须得月余,孰料今日却已到了寒舍。”
一直以来,世人皆认为百越之地十分荒凉, 朝臣提起便胆颤心惊,故历来外戚用事、或宦官用谋、或党派互相倾轧,处百越之地的合浦郡几乎便是失势朝臣唯一的流放场所,因而合浦有不少被贬谪的官员或望族成员。
伏明晟道:“我从京师出发,走的湘漓水道,倒是极快。一路行来,沿长江到湘江,过灵渠入漓江,经桂江逆西江而上,入北流河,过桂门关,再沿南流江到达合浦港口,所历江河航程之长,此生所行汇集起来竟是不及,乘船时间长了,现只要躺下闭目仍是昏昏然有漂浮水中之感。”
夏侯先生点头:“当初我归乡亦是走的此道。”
伏明晟语带欠意:“今贸然前来,给尊师添麻烦了。”
夏侯先生正色道:“如此说话便见外了。”转头笑对若丹道:“此位伏明晟大人,字午阳,之前在朝任御史中丞。我在京师之时,在我门下开蒙。”
御史中丞的职责为“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按当朝御史台选拨人才要求,能担当御史的必得先天具史官秉笔直书的禀赋,且既要忠直亮节,亦要有基层经历和专业能力,特别是御史中丞更要刚毅守节。
若丹不禁对伏明晟肃然起敬。
伏明晟起身施了一礼,认真道:“既是同门,便是师兄妹了。”若丹忙不迭地回礼:“师妹秦若丹见过伏师兄。”
夏侯先生指着若丹对伏明晟道:“此为昨日海角楼题字夺魁的秦若丹,午阳似是已经见过?”
伏明晟含笑点头:“海角楼已是再见。”因将中秋之夜所遇之事略略述说一遍,道:“当夜才达合浦,漕盐兄弟陈铁石接风,孰料碰上那等邪魅之事。”
夏侯先生略显惊讶道:“原来八月十五孙女儿灵山遇见的是午阳啊,她与我说了此事,我还以为她是小儿无知少见多怪。”因命书僮到精舍请灵山过来。
伏明晟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笑道:“料不到能在此地见着灵山师妹,最后一次见她尚是孩提,抱在她娘怀里,扯住我的胡子不依不饶,转瞬之间已是豆蔻。”
夏侯先生慢悠悠叹道:“任谁也躲不过岁月。”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若丹起身给二人添满茶水,夏侯先生打破沉默道:“我看这个‘阿班火’有些蹊跷,恐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伏明晟点头赞同:“现宦官、外戚交替专权,宦官党派任用私人、败坏朝政、为祸乡里,太学生诉宦官集团侵夺仕路,被宦官一派告其与外戚一党勾结,连带士人多有被下狱的。”
夏侯先生焉有不明之理?其时的朝廷,外戚与宦官势同水火,均欲置对方于死地,偏士族与外戚结盟,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唯恐朝堂不乱,恰好宦官有子弟亲戚或在外做官暴虐、或居乡恃势骄横,士大夫便趁机四处奔走挑动舆论反对,疾呼朝廷必须重典严惩。
京师太学里,游学者众,且和政治接近,便自然成为士大夫聚集的中心,不免有结党以营谋进身、牵引同类、淆乱是非之嫌疑,犯了政治上之大忌。
宦官遂指当时挑头反对他们的名士为党人,劝官家加以禁锢,因了这个罪名,一网打尽了这班士大夫,血洗了太学,连带着狠狠收拾了外戚一番。
“现今官家年长,俞更崇信宦官,任其把持朝政,恐本已潜伏的乱源,往后会发展成为不可收拾之残局。” 伏明晟说至此,与夏侯先生均是重重叹气。
室内一时气氛凝重,伏明晟故作轻松笑道:“现今京师是人人自危,合浦倒是占了山高皇帝远的好处,民众安乐,歌舞升平。”
夏侯先生展颜道:“确是如此。”
若丹心道,这得感谢如伏明晟等被贬流放到合浦的官员,这些失势朝臣及其家眷不同于一般被流放的罪犯,他们大多出身名门望族,文化素质相对较高,被流放的同时带来了中原地区的先进文化,亦带动了当地社会经济文化事业的发展。
她见伏明晟又将茶水一饮而尽,便不易察觉地给他换了一个稍大的同色杯子,满上茶,道:“既是伏师兄说此处山高皇帝远,便不必替官家操心,只静候那等外戚与宦官厮杀得片甲不留,我们再下山摘桃子去。”
伏明晟和夏侯先生失笑。
伏明晟逗她:“你当如摘先生家的果子般不费力气呢。我问你,你用什么去摘果子,便你那使剑的功夫?”大笑间不觉伸手去扯若丹头上的小鬏鬏。
若丹将头偏开,白了他一眼:“成日用这梗你烦不烦,不跟你们玩了。”赌气到外间取茶点。
才入坐的夏侯灵山看着伏明晟笑道:“伏师兄你真有能耐,我还未曾见过若丹妹妹生气呢。”
伏明晟收回扯远的话题,道:“合浦虽未见波澜,还应多加小心,只怕地方有趁朝局不稳、官家罔顾不及之时犯上作乱的。”
夏侯先生颔首表示赞同,又问道:“可是带了家眷?”
伏明晟面色顿显黯然:“年前内子大病竟是走了,也好,如赶上我被贬还得伤心。只一犬子,椿萱不愿其随我至南蛮,已同回故籍。一妾宣氏,不忍误其青春,已将其身契焚毁人送回原籍。现今倒也轻松,闲云野鹤,一人饱腹全家不饿。”
若丹将茶点默默放下,无来由地跟着叹了口气。古时妾室多由通房丫头上位而成,所生子女虽不及嫡出高贵,却也是锦衣玉食,但身为妾侍的生母,却随时可以被主人当作货品买卖,她猜想宣氏应是丫头出身,能脱奴籍,归宿还算不错。
夏侯先生长叹:“世事难料,午阳便当在此地休养吧,想你当初在御史台之时,实是难得片刻安闲。”
伏明晟点头,一时未再多言。
此后伏明晟时常呆在夏侯府内,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闲极无聊,难得有机会继续聆听夏侯先生教诲。
若丹窃以为:其一,是夏侯先生所教学生众多而自身又久离官场,形势不甚明了,怕押题不准毁了名声,现摆着一个才高八斗的落魄中央官员不用白不用,虽说被贬,但基础摆在那不是?再说政权交叠,今日被贬,可能明日太阳还没升起便被起复的也有。若丹记得翰林大学士苏轼也曾遭贬岭南,后获赦继续做他的太守爷,从贬谪地儋州返廉州候任时还在合浦客居了两月有余;其二,是临近岁试,授课已进入模拟考试阶段,故而此番夏侯先生力劝伏名晟住府小憩,其真实目的乃是陪精舍学生练习“射策”和“对策”。
今日一入精舍,若丹看着夏侯先生案前那堆卷牍,不免心里暗暗叫苦,忆起昨日练习“射策”,学子们踊跃投射,自己却如坐针毡。
当朝选官,采用策试加察举的方式,策试又有“射策”及“对策”之分,所谓“射策”,便是抽签考试,内容侧重于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与阐发,主考人将若干考题书于“策”上,覆置案头,受试人拈取其一,称作“射”,按所“射”题目作答,答题不合格称为“不中策”;所谓“对策”,便是命题考试,根据官家或学官提出的重大政治或理论问题,撰文以对。
若丹对四书五经最为头痛,特别是夏侯先生采用官府统一颁布的经书为教材,既要背经文又要练习书法,两样皆为若丹短板,若丹自思自己不管如何努力也只能望凡尘等人项背,故而只龟缩在角落始终不发一言。她老气横秋地悄悄叹了口气:唉,整天读那些老子庄子孙子啥啥啥的,浸润得气质都变成“老装孙子”了。
伏明晟坐在若丹对面,闲散地捧着一杯清茶,听见她叹气,便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揶揄道:“某些学生不敢伸手拈‘策’,难道尚未投射便知自己必‘不中策’?”
若丹愈发不敢抬头,怕又引来他大笑,心里却嘀咕:若非看你是下台老干部给你些面子,我定摆出“在困难面前,什么都不怕”的大无畏精神来,反正最终都会被困难战胜。
今见想想那堆小山样的卷牍,若丹坐立不安,心道:今日死相势必更加难看。待要与如飞置换座位,却见如飞身旁已有若水端坐,平日里极少出现在精舍里的若水,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
好在夏侯先生宣布今日练习“对策”。相较于“射策”而言,若丹不太反感“对策”,她自忖日常关心政局时事且口才尚可,不至于似应对“射策”时的诸般狼狈。
夏侯先生所出“对策”题目:严峻苛刻,则忧虑滋扰百姓;优厚宽容,难免姑息养奸。问治国之政。
此类题目不难作答,是历朝官家殿试常考题目,以养成士子关心政事的风气。
学子们自觉分为两个阵营,一以凡尘为首,主张优厚宽容,另一以凡逸为首,主张严峻苛刻。
凡尘慷慨陈词:“以放宽海禁为例。此前海禁之严,凡黎民有擅自出海者,被施之酷刑,下狱成为常态。然合浦不产谷实而海出宝珠,与交趾以珠贸米,逢灾年珍珠稀少,再遭海禁,珠民饿殍遍地,最终官逼民反。而今朝廷开放合浦圩关,颁布‘夷米钞规’,废此前过高税率而改为依量分等征税,引交趾大米直贸,珠民可直接商贸,一时米船云集,城内米粮供应充裕,米价大减,百姓受益,亦使得州府粮仓贮量大增,特别是饥荒之年,常平仓贮谷量足,得以及时解民饥困,使国无后顾之忧。”
他顿了顿,换口气:“庶此,官家威德远播,薄海从风,外洋各国夷商,无不梯山航海,源源而来,合浦幅辏肩摩,成为海疆第一繁庶之地。”
凡尘话音刚落,若水抢着道:“尘公子所言极是。”引得众人侧目。
凡逸亦义正言辞:“以采珠为例。此前官禁民采珠,刑律不可谓不严,但仍有珠民以绝技窃珠,巧盗者蹲于水底, 刮蚌得好珠, 吞而出。且此地民风强悍,有疍民匪首竟募集善击剑者杀守池官兵,入珠池强采珍珠。如此南蛮之地,百姓大多尚未教化,窃以为应用重典,倘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以儆效尤。”
凡逸之观点获“圣诞树”等学子热烈掌声。
两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灵山忍不住站队凡尘:“以‘合浦珠还’为例:据传先时宰守并多贪秽,巧立名目盘剥珠民,不顾四时皆驱赶珠民采蚌,致珠蚌遂渐徙于交址郡界,竟至合浦珠绝,珠民无钱籴粮饿死于道。后新守到任,访求民病,力革前弊,上书帝建议放宽所定珠禁,减免徭役,允民间珠贸,帝采纳。是年冬,大驰珠禁,货物流通,百姓复业,去珠复还。”
若丹听灵山讲“合浦珠还”的故事频频点头,她自觉站队吃瓜群众作壁上观,还遗憾少了一包炒瓜子,冷不防夏侯先生道:“秦若丹,你以为呢?”
若丹有些发愣,腹屝道:我又不应试,只打酱油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