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无暇顾及,她看见大群海鸟朝城内方向飞去,有的疲惫不堪以致飞着飞着便一头栽落海面,再看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乌云,顿时有种不详之感,待要回头告诉灵山,却见灵山挽了衣袖裙裾双手去捉那所谓长脚的“鱼”,不禁大惊失色,对她大吼:“别碰,那是海蜇。”
已然迟了一步,灵山雪白的双臂瞬间被海蜇粘上,她一声惨叫向后倒下,半边身子泡在海水里。
若丹忙跳进海里,将附在灵山双臂上的海蜇一把扯下,顾不得自己手上触电般的瘙痒及烧灼感,将她拖到沙滩上,回头大喊:“救人啊!”但众人注意力全被赛事吸引,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若丹的喊声宛如雨滴入海,连泡泡都不曾冒一个 。
若丹见状,急得跑到人墙背后,捧起沙子朝他们撒去,被沙子撒中的人回头大骂:“痴线啊。”
若丹指着满天海鸟,大喊:“飓母来啦,快跑。”
飓母即飓风,众人看看惊慌失措逃命的海鸟,才感觉风力不小,再看衣袂已被风吹扬到天上,便狂呼“飓母来啦”,倾刻四散而逃。
若丹再看灵山,呼吸急促,咳出的痰沫带了些血丝,便半扶半抱着她站起来想跟上众人撤退的脚步,无奈人小力薄是寸步难移。精舍弟子见状飞速围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凡家兄弟,凡尘道:“上马车,到郡府医馆。”
凡逸早已命车夫将凡府马车停靠在跟前,若丹扶灵山上了马车,让她靠坐在怀里,凡逸夺过马鞭啪啪朝马背抽去,马车飞似的跑了起来。
凡尘见灵山半昏半醒,小脸惨白,便探头过去关切地问:“灵山师姐,你觉着如何?”
灵山睁眼看着凡尘,发不出声,拉着他的衣襟乌咽起来。
若丹将她抱紧,安慰道:“医馆快到了。”
医馆主事的戚伯仲医官看了灵山伤势,对神情紧张的凡家兄弟安慰道:“不妨事,姑娘只是体质较弱,过敏反应比旁人重些,待我用白矾水清洗干净,上药包扎即可。”
吓傻的灵山此时已然清醒,脸上慢慢有了血色,但扯住凡尘衣襟的手仍未松开。
若丹一颗心落了下来,方觉双手痛得钻心,便下意识地袖了双手与灵山等告辞,一时恨不得飞奔回霁和堂。
凡尘注意到若丹的异样,追着若丹到了门口,拦住她问道:“你怎么了?”便要去拉她的手。
若丹迅速将手袖到背后,摇头道:“无事。”
凡尘看看似乎咬紧牙关的若丹,仍想拉她的手看个究竟,若丹慌得连连退后,道:“公子放心,我真的无事。”
凡尘见她小脸绯红,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一时竟也不知所措,好在反应及时,他迅速退到三步开外,嘱咐道:“真的无事?那让马车送你回去吧。”
若丹拚命摇头:“不必,霁和堂离此不远,你照顾好灵山姐姐。”
盯着她躲避的眼神,凡尘忽然压低了声音温言道:“阿妹妹,千万小心,路上跑快些,免被风雨阻挡。”
若丹觉心底有丝丝暖流漫过。
三婆用盐水轻轻清洗着若丹红肿溃烂的双手上的浮沙,看她疼得呲牙咧嘴,心疼道:“你不知道海蜇碰着皮肉的后果?如何使手去抓呢。”
若丹边嘶嘶出气边道:“急起来那顾得许多。”
三婆责备道:“便是着急也不能不顾着自己,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去护别人?”
三婆寻出一个琉璃瓶,将些白色药末倒在若丹的伤口上,看着她扭曲的小脸慢慢露出笑容,方才松了口气。抬头望着窗外骤然而至的暴风雨,不由沉重地叹了口气:“又得有多少人家遭受家破人亡。”
她经历过太多,凡飓风过处,上一秒风平浪静,下一秒却是面目全非,呼啸的巨浪越过海岸线迅速袭击岸边的村落与城市,其催枯拉朽之势,能将所有弱小物件瞬间搅入浑水之中消失殆尽,包括渔船和不甚稳固的房屋。
飓风整括了三昼夜才止住。
夏侯娘子守着慢慢痊愈的灵山,满满的后怕:“亏得无甚痕迹,否则以后如何嫁回京师。”在她看来,合浦虽是繁华,然毕竟是南蛮之地,与京师所蕴含的人文历史几无可比性,更枉论京师还有众多的王孙公子。
灵山轻蔑道:“我才不嫁什么豪门贵胄王孙公子,在京师之时便看不惯那等纨绔子弟,不过是躺在前辈身上博个衣食无忧罢了,无甚志向。”
夏侯娘子道:“不嫁王孙公子想嫁疍家佬啊,一辈子不得上岸,后辈不能读书入仕。”
灵山哭笑不得道:“阿奶你真无聊,不嫁王孙公子便只能嫁疍家佬么?我自有打算。”她忽然低了头,小声嗫嚅道:“此次多得尘公子相救,须得好好答谢他呢。”
夏侯娘子这段时日也被灵山灌了满耳朵的尘公子,自忖并不只是感谢这么简单,便道:“正想着与你阿爷商议备一份厚礼登门致谢。”
夏侯娘子背着灵山不无担忧地将自己的猜测说与夏侯先生:“山姐儿怕是对尘公子动了心思。”
夏侯先生道:“尘公子人品相貌确是凤毛麟角,但以我家目前的处境,去提亲实属高攀,凡家应允尚可,倘不答应,岂不是天大笑话?怕是会影响山姐往后再说婆家。”灵山父亲在北境戍边,仅是四品武官。夏侯娘子认同夏侯先生观点,唯有叹气。
夏侯老夫妻以为攀亲无门,正思量如何才能将灵山的心动掐灭在萌芽状态,不料瞌睡碰上个大枕头。
是日,夏侯先生接太守府请柬,太守邀请合浦城内几个德高望重的士绅到府共商合浦发展大计,送请柬的凡府小厮阿砚还传了太守口喻:太守夫人在府中设宴,受请者请携家眷同往。
阿砚才迈出夏府,夏侯娘子便迫不及待地问夏侯先生:“无端端地开府门设宴,是何缘故?”
夏侯先生若有所思道:“应是临近官员考绩,太守预先作些铺垫吧,往年也有请了我们去府衙的,由太守夫人出面设宴却还是头一回。”
“听闻太守夫人为人最是清冷,不大与人交往,今日为何却愿与我等俗人同桌?”
“正因如此,市人便多有非议,说太守是好太守,爱民如子,但太守夫人却高高在上,未必有母仪之德,据说此前有影响到太守绩效呢。”又笑道:“地方父母官实是不易,便连家眷都要时时作出典范,否则一不留神便牵连着毁了官员前程。”
“枉论典不典范的,正巧借此将山姐儿带到凡府,以我家山姐儿的模样,或许太守及夫人便相中了呢,便相不中,凡家自然不来提亲,山姐儿冰雪聪明,亦会死了此心。”夏侯娘子一时有了主意。
夏侯先生点头:“夫人所言极是。”
太守府衙靠近城北,坐北向南轴线对称,分中、东、西三路而建,主从有序,中央殿堂,两侧辅助,布局多路,院落数进。
中路前段为办公机构,进了仪门,即为正堂,是太守日常办公场所,仪门内两侧按左文右武的规制依次排列府衙的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办事机构。正堂后面入垂花门为二堂,太守不升堂时在此处理日常事务。中部后段为内院,太守及家人居所,内院又分前后院,太守及夫人居前院,儿女及妻妾居后院,后院又各分小院,所居之人互不干扰;东路为迎宾游宴场所,有戏台、祠堂、正堂、后花园;西路为军捕厅衙,有大门、仪门、正堂、二堂、班房、水龙局、库房、邮政司、驿站等。
巳时,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驶到太守府中部东侧门前停下,夏侯先生下轿向守门司阍递上请帖。作为合浦名人,夏侯先生曾受到太守接见,到过太守府衙,不过从未踏入凡府内院。
过不多时,一门下小吏出来将夏侯一家三人引到前院会客大堂,入坐后丫鬟奉上清茶。
许是时间尚早,夏侯先生未见其余应邀之人,便颇有微词:难道都是瞄准了饭点才到?倒似是专为打秋风而来,说好的共商合浦发展大计呢。
祖孙三人一边呷茶一边打量大堂,大堂不大,整体布局清幽雅静。堂内条案依墙居中,墙上悬着《清正廉明》横匾,乃太守亲笔手书,笔风苍劲有力。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当朝名师师宜管墨迹,词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条案上摆着3对青绿色波斯瓷瓶,中间置琉璃插屏,条案下摆着花梨木雕花八仙桌,桌两边摆放同质太师椅,东西方向依墙亦摆放着同质的四张两几。
屋角立两张树根雕琢而成的半人高花几,左边花几上设一个明黄色琉璃花囊,插着几枝散发着清香的精致茉莉,右边花几上硕大的羊脂玉花篮盛满了灿烂的凤凰花,视觉效果极佳。
“太守大人到。”肃立门外的下人传话,夏侯祖孙忙起身迎候。
一眉目疏朗、身形欣长的男子步入大堂,正是合浦郡太守凡仕林。
凡太守边揖手对三人施礼边微笑道:“让博士尔等久候了。”
三人忙忙还礼,灵山行的长揖礼,稍缓立起,众人分宾主入坐。
太守客气问起夏侯先生日常起居、身子骨可还硬朗等等,少不了寒暄几句凡府二位公子的功课,夏侯先生趁便将凡家兄弟当日救了灵山之事述说了一遍,末了连赞凡府养的好儿子。
凡仕林笑道:“此乃先生教导有方,犬子如何当得起。”他吃了一口茶,接着道:“犬子在博士处多有打扰,此前便想登门致谢,孰料却因十年不遇之飓母,致不能得片刻空闲。”转头吩咐丫鬟:“到兰芳轩请出夫人。”想了想,又叫住应声而去的丫鬟:“看大阿哥、二阿哥在否,一并让他们也到大堂来。”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随着丫鬟传报:“夫人到。”一华贵妇人姗姗行至堂前,灵山屏神敛气,但见妇人三十左右年纪,桃花眼犹如一泓清泉,顾盼之时明澈孤傲,却又仪静体闲,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第21章 泽兰夫人
泽兰是前朝骠骑将军泽潭之女,泽兰与凡仕林的亲事是泽潭将军亲自选定。
京师素传泽兰德言工容俱佳,诗词歌赋皆通,其时凡仕林入太学学习满两年,才补文学掌故,虽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泽潭以从二品之职将女儿下嫁他这个寒门学子,还是让凡仕林受宠若惊,便巴不得即刻将泽兰娶回家中。
好不容易熬完所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繁锁流程,凡仕林于洞房内急不可耐地将泽兰的红盖头挑开的那一瞬间,便见花烛映照下的十六岁的泽兰,绯红娇嫩的面庞让凡仕林惊为天人、几欲醉倒,当晚的鱼水之欢差不多延至次日午时。
倘不是凡老太爷着人敲窗让新妇请安,怕是三日休沐凡仕林都在床上挺尸。
泽兰旺夫,自她嫁入凡家,凡仕林的人生便如开挂一般扶摇直上,年纪轻轻便外放合浦郡长史之职,为太守佐官,当时合浦郡未配都尉,故凡仕林位仅次于太守。
凡家老太爷行武出身,用命拼的凡家安稳日子,今有儿官大如此,在外不敢抖擞威风,怕引起民愤影响儿子官声,但不找地儿显摆显摆又怕憋成内伤,便一面个接个地纳妾,但凡有些姿色的丫头仆妇都收在房里,以弥补年轻时不能随心所欲的青春,老腰折了也在所不辞;另一面则摆足了太老爷的款儿,后辈日常的晨昏定省等规矩不能落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经亦时常挂在嘴边作碎碎念。
凡仕林虽然极宠泽兰夫人,然美中不足,泽兰入凡府三年,身形仍如少女,凡老太爷除了给凡仕林脸色看,又不时地当着泽兰的脸或打鸡骂狗:“占着金窝不下蛋。”或指桑骂槐:“便是那公铁树,三年雨露滋润也变成母铁树开花了。”
凡仕林儿时丧母,凡老太爷怕凡仕林受委屈未再续弦,因此凡仕林对老太爷极为恭顺,凡事不敢忤逆。
泽兰避开那张纵欲过度的青灰色老脸,数度将银牙咬碎咽进肚子后,哽咽着让凡仕林另娶,凡仕林几番推脱,终是敌不过老父天天在耳边聒噪,便在升任合浦太守的那一年,娶了平妻黄圆圆。
说来也奇,黄圆圆进门仅得三月,泽兰三年不见动静的肚皮便与黄圆圆的肚皮同时鼓了起来,凡尘、凡逸前后脚出生只差了三日。
凡仕林喜出望外,接连纳了春蚕、夏雨、秋刀鱼、冬瓜四个妾侍,正是应了那句所谓的出轨没有一次和两次的区别,只有零次和N次的区别。凡仕林倾尽全力在春夏秋冬四季耕耘,毫不吝啬地播散种子,但只有秋刀鱼接连诞下两个女儿凡果果和凡朵朵,此后,凡家妻妾便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再无所出,凡府人丁仍是单薄。
如此,凡府是一妻,一平妻,四妾,未达三妻四妾的指标。
泽兰是将军之女,其余妻妾各有千秋。
黄圆圆高挑白净,朱唇贝齿,细长微弯的双目,性情平和。她出身仕族,知书达理,凡府儿女养在泽兰名下,因泽兰管着凡府诺大家产,便让圆圆协管儿女们;春蚕是中原贫苦人家女儿,当朝官家为使“谪戍”将士留守边疆,安居乐业,从内地征调了一万五千名未婚女子送到岭南配给戍兵为妻,春蚕是其中之一,因面目姣好,凡仕林便近水楼台先得妾,将其收在房内,但春蚕因小产后终日以泪洗脸,渐渐地凡仕林便不大到她那院子里去,常找些察看儿女的借口悄悄溜到圆圆居处;戏子出身的夏雨生得甚是小巧妖娆,原是凡老太爷指配给凡仕林的,床第功夫了得,先前亦得凡仕林百般娇宠,后凡仕林觉着她往老太爷院里跑的次数恁多,便有种不明所以的厌烦,故她的院内便也日渐冷清;秋刀鱼是自小服侍凡仕林的丫头,稍大些做了通房,后才抬的姨娘,她微黑的肌肤细滑如缎,胸臀曲线甚是饱满,端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难得的是性情憨厚;冬瓜身材偏高,浓眉大眼,是泽兰的陪嫁丫头,料是泽兰想着既然人人都往老爷床上爬,何不放个自己的心腹容易掌握。
未曾用完指标未免有些遗憾,但凡事不可做得过满,留些余地,是凡仕林做人的境界。
既有后院,便免不了明争暗斗,然泽兰管理后院的手腕极为高明。
后院女人争斗无非为了两样。
一是争风吃醋,但泽兰一碗醋端的溜平,且能以身作则。
她在府内实行轮宿制,无论是妻是妾,凡仕林均各宿一晚,如此循环往复,雨露均沾。有时凡仕林想腻在泽兰身边多一会儿,均被她语重心长地动之以不能让后院□□燎原之情、晓之以家和万事兴之理劝退,让凡仕林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