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先生虽说已远离官场,但毕竟曾经官至祭酒,满朝文武称他为恩师的不计其数。现摆着有这鱼与熊掌送上门来,凡尘却不开窍,凡逸都比他聪明些,早早明白了这个道理。
凡仕林有些恨铁不成钢,用强硬的语气对泽兰道:“明日你便着人到夏侯家纳采吧。”
凡逸下意识地撰紧了拳头。
晚膳罢,凡逸跟到芜蘅斋,梗着脖子对黄圆圆发狠:“凭什么一样的爹生娘养,旁人却处处抬举他,便有好姑娘也硬往他房里塞。”
黄圆圆照儿子的脸狠扇一巴掌,流泪劝道:“好我的小爷,便是你不想活,也得想想你小娘我能不能活,还不住嘴,真要等人回了老爷给你上家法么?”
凡逸住了嘴,自知再闹亦是无益,但此后看凡尘便是处处不顺眼,虽然他明白聘定灵山非凡尘本意,严格意义上说凡尘亦是是受害者,却忍不住明里暗里给凡尘使些绊子。
凡尘终于明白,那所谓的父母蹲下来与你平视、做你朋友都是装出来的,到了关键时刻那副我都是为你好容不得你反驳的嘴脸便藏不住了,心便不免拨凉拨凉地:既是为我好,为何不问问我怎样才是好?
他心里憋屈却无处可去,他的亲妈对谁都一样和蔼可亲却又对谁都铁面无私。儿时凡尘以为亲妈都是护子的,一次和凡逸打架,受了委屈便如凡逸扑进黄圆圆怀里般扑到泽兰怀里向她撒娇,却被她冷冷推开,非但讨不来便宜还捡了一顿训斥,倒像凡尘是小娘养的,从此后凡尘再没有向泽兰诉说委屈的冲动。
今夜凡尘更加悲凉地发现,胸中块垒无水可浇,满院的人竟无一人能够诉说,更无一人能帮得上自己。
不知不觉间凡尘从北街走到后街霁和堂的门前,其时霁和堂仍未关门,薄薄的门帘透出温暖的灯光,他踟躇不敢进入,不知道该对若丹说些什么,便痴痴地盯着那亮光,约一盏茶功夫,终于默默无言脚步沉重地离去,沉重的背影被出来上门闸的三婆看在眼里。
若丹才入夏侯家大门,便被灵山拉到后院僻静处,掩饰不住心底的欢喜告诉若丹:“昨日凡府遣人来我家纳采了。”
若丹一时怔住,良久,轻声问:“凡家那位公子纳采?”
灵山笑的明媚灿烂:“自然是凡尘,公子凡尘。”自从昨日收到凡家彩礼,灵山便时时于背人处抿嘴偷笑,又怕人见她痴狂状态,便整日低头将瑶琴拨得如珠玉泻地般,仙音袅袅,绕梁不绝。依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的亲事,却是自己早已芳心暗许之人,灵山的心情,一如打开盲盒的瞬间,看到的是自己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宝物。
若丹只觉自己一颗心慢慢向下沉去,一时空落落的无以言状。
灵山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诧异:“怎么啦?凡尘公子不好么?”她以为若丹有听到关于凡尘的负面消息。
若丹自觉脑袋有些飘忽,摇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极好!”
灵山忘形地拽紧她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灵山十分信赖若丹这个朋友,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若丹认为不好的便肯定是坏的。
因又胀红着脸道:“我阿爷说了,既已许了人家,我便不好再抛头露面在精舍里跟读了,明儿起,我该好好准备嫁妆了。”
若丹仍然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往外吐:“原该如此。”那眼神却已是四散。
灵山看着若丹脸色,小心道:“对不住啊,我不能与你一同念书了。”又握了握她的手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着凉了么?”
若丹回过神来,极力轻描淡写道:“不碍事,我今日来原也是想告诉你,我家大家姐已定了婆家,明日起便停学了。三婆年迈,我终究是要承她衣钵的,从明日起我便也不来精舍跟读了。三婆说这几年我们姐妹承蒙你家阿爷阿奶教导,她要上你家致谢呢。”
若丹倒不是瞎编,三婆确是提过这个话题。前日夜里,三婆先是说了若花的婚事,说若花的未来夫婿是桂林郡开米铺的李二家末子,是李二家嫁到合浦的家姐保的媒,虽说是远嫁,但李二家有田庄铺面,李二家末子亦是会做生意的,将来便分家也能吃穿不愁,对这门亲事,秦家二位家长极为满意。三婆又说自己已是土埋半截之人,若丹真想接她医钵,便不能再如此前般三日打渔两日晒网,还说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总不能在精舍里念一辈子书。
若丹说着说着,不由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她有诸般不舍,这个承载了她儿时温暖的记忆之地,往后或许不能常来了。
原来若丹是因为不能再来精舍而神情愰惚,灵山放下心来,也是极为不舍,跟着红了眼圈。
第23章 走为上计
泽兰如龟般俯卧在床上,神情散慢地任由丫头捶着腰背。
她微微抬头对靠在床榻上手捧文牍的凡仕林道:“大阿哥终身大事算是着落了,他是个有志气的,来年入太学,三五年后考取功名谋一官半职不是难事。现下倒是要为二阿哥盘算,他也是个好的,只是念书没有大阿哥落力。”
凡仕林放下文牍,语带感激:“夫人日常管家便很是辛苦,偏大阿哥是个倔脾气,两双儿女真的让你操碎了心。”
凡尘自从那次晚膳之后便惜字如金,只回答是或否,再不肯多言。凡仕林知道他心里有气,便也由着他去,谅他一个小人翻不出什么大浪。
泽兰又道:“我便想过了,大阿哥和二阿哥,一个考太学,一个用‘任子制’,如此便都解决了。”
凡仕林挪到床前,挥手示意丫头退下,他继续着丫头的动作,对泽兰温存道:“都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嫡母,现成的郎官给了庶子,却忍看亲生儿子受苦。”
泽兰声音发腻懒懒地道:“若非如此,又有人舌根子嚼到你跟前,你不又烦心么?”
凡仕林双手发力慢慢向下滑动:“都如你一般,还要公堂何用?索性大家散了回家卖红薯得了。”
按压着她极富弹性的肌肤,他发自内心道:“但愿大阿哥所得佳妇如你。”看看已是娇喘连连的泽兰,他也不把那龟壳翻将过来,便欺身压了上去。
黄圆圆家原在京师,圆圆自幼丧母,是黄灿灿长姐当母将她带大。姐夫高庄曾任京兆尹,因直言抗诉专权的大将军王蜂被下了大狱,冤死狱中,田地房产皆被抄没,黄灿灿被迁徙合浦,圆圆便跟着一并到了合浦。
好在黄圆圆命好,能嫁给太守做平妻。得太守帮衬,加上京师人脉,黄灿灿的珍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几年便积下资产数百万,后王蜂被参下野,高庄得以平反,她将京师被超募的田地房产如数赎回。
圆圆与灿灿来往并不十分密切,然为着凡逸之事,她心里难过,今日便趁凡仕林夫妇到庄上察看收成之机来向家姐倒苦水。她在太守府门外悄悄雇了一顶轿子,摇摇晃晃拐了几个弯,在一个三重结构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合浦城内有许多精致小巧各具特色的小门楼,或是建于街巷口作为某条街巷的分界牌楼,或是建于私家宅院的大门口作为庭院标志。这些小门楼中,尤以三重结构式门楼最为豪华,第一层门楼当街而建,门扇对着街道,门楼不大只有普通对开门扇大小,路人经过也不会特别注意。进了第一层门楼后,转到一侧是第二层门楼,此处门楼比第一层的高大,建筑格局也复杂,有绘画、瓦当、斗拱之类的装饰。走完第二层门楼,转到另一侧到第三层门楼,实际上才到达整座宅院的大门,此处除了绘画、瓦当、斗拱之外,还有栅格帘板、花托或雕花石柱。设置这种门楼的主家,非富则贵,非商则官,藏富不露,显贵不扬。
黄灿灿的院子名濯园,过了三层门楼进入宅院大门,便见院内天井,不但有茂松修竹,还有池塘假山,显出一番风泉泻幽壑,鱼鸟同旦暮的清幽雅致景色。
圆圆做人谨守本份,灿灿亦理解她的苦衷,没有大事也不去叨扰她,今见她满脸愁容,便把她让进内室,让丫头沏了一壶俨俨的龙井茶。
灿灿坐下后,屏退左右,细细听完圆圆所述,先松了口气,因劝道:“儿女之事不可着急,等逸哥儿有了功名何愁寻不着好人家,何况还有老爷做主。”
圆圆神情低落,道:“理虽如此,但二阿哥年岁也不小了,虽也放了几个丫头在房里,他却只知一味胡闹,难得他对灵山姑娘动了真情,那姑娘知书达理,必能拴住二阿哥往正道上走。”
灿灿耐心开解:“妹子,不是我说你,不可一味宠着逸哥儿成日与些丫头通房胡混,该学学尘哥儿多关心些男儿上进的道理,你以为老爷偏重尘哥儿只因他是嫡长子的缘故么?逸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你的话他能听得进去。”
圆圆细想想,灿灿说得在理,略略宽心。又看时辰不早便欲告辞。忽想起一事,便问道:“才来之时,路过你院子东面的第三户人家,从轿子里望见门口一个人影,极像我家的冬瓜姨娘。那户人家是做何营生的?”
灿灿沉吟道:“那户人家刚搬来不久,我也不甚清楚,但看进出之人不少,行色匆匆,不太像商贾,如妹子想知道,往后我多留意些便是。”
圆圆忙止住道:“也无甚事,只是好奇。”
圆圆在门楼内上的轿子,出来经过那间院子,下意识地又往里看,赶巧,那女子出来,虽仍是戴着薄纱斗笠,但正面看去,若隐若现真真便是东瓜姨娘。随同出来的还有三四个同样戴着薄纱斗笠的女子,她不免纳闷,没听说冬瓜姨娘在此地有甚亲戚。
见冬瓜姨娘等人与自己反方向而行,圆圆便让轿子掉头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眼看着她们往深湾走去,更加纳闷,深湾不是极荒凉么,上那做甚?又一想,冬瓜姨娘是泽兰夫人心腹,她出来,夫人必是知道的,管她呢,日头已沉西海,老爷和夫人差不多到家了。
晚上凡仕林在圆圆房里安歇,她正踌躇要否将今日所见东瓜之事告诉凡仕林,凡仕林却先将泽兰说的要将凡逸保举为郎的话告诉了圆圆。
圆圆很是感激,对凡仕林道:“夫人实是难得遇着的好人,对我们姐妹几个都好,便是对下人也是极好的。”。
凡仕林语气里含着责备:“早前你还埋怨夫人不管二阿哥,其实她对所有孩儿都是一视同仁,可见得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圆圆更是羞愧,便把冬瓜姨娘的事压下不提。
凡尘下了几回决心,直至天尽黑时方踱到霁和堂,若丹没让他进门,站在门槛内低头平静地问:“何事?”
凡尘鼓足勇气极力去捕捉她的目光:“到夏侯家纳采非我本愿,是双亲的意思。”
若丹强笑道:“娶亲自然得遵父母之命。”
凡尘目光炽热:“相信我,能有办法解决。”
若丹定了定神,冷言道:“尘公子,请你不要再来了,你娶你的亲关我何事?我已向灵山姐姐道过喜了。”
凡尘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是,他与若丹之间所谈话题从未涉及儿女之情,自己的此番解释旁人看来确有些莫名其妙,他眼里的星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若丹却甚为清醒,当朝,学子入读太学通经后,若要入仕还需经过察举,其中一科便是举孝廉,即考察学子是否孝顺父母、办事廉正。凡尘若违背父母之命便相当于自毁前程,而这不是若丹所希望的更不是她生命之中所能承受得起的。这个三岁便入蒙学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入太学、考试通经、入仕是他从儿时起便立下的远大目标,他是如此渴望通过太学进入国家政权中心,实现一扫天下的抱负。
听着暗夜中少年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若丹心里怅然若失,她一开始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架不住少年常投来的和煦目光,也架不住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竟身不由己地坠入那一抹温暖之中。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何必留在此处添乱,相互折磨不如相忘于江湖。
连日来一直沉默的若丹开口对三婆道:“我想跟阿爸走海丝路。” 其时官府开辟了一条始发于合浦港,往涨海,以已程不国为中转至大秦国的海上丝绸贸易之路,据说大受沿途各国欢迎,史书记载:所至国皆稟食为耦,蛮夷贾船,转送致之。
方才秦壮特来霁和堂告诉三婆,官府开始招募商贾,他已经应募。
若丹好奇地问秦壮:“阿爸,为何商船此时走海丝路?”
秦壮解释道:“走海丝路的商船需沿途获取食物和淡水,故只能利用季风沿岸航行。一般每年九月到次年三月,可顺北风由合浦往涨海,次年四月到八月,可顺西南风由涨海抵合浦,故此时开航时机最为合适。”
三婆的心却悬了起来:“走海丝路何其凶险,一直以来,南舶往来所经交趾洋,必冲入南、北、东三股合流之中,如海上有风,船尚可借风而出,如海上无风,船无法前行,必于浪涛翻滚之中瓦解。便是合浦港附近也因海面狭窄,海域珊瑚密布,暗礁、沙洲众多,加上回旋莫测的海风及兴起的巨浪,船舶倾覆是常有之事。”
秦壮道:“虽如此,但行走海丝路的商贾不少,回来无不大发的,且现今合浦城里珠子的价钱被他们打压得十成只得三成,这些商贾收了珠子几经转手便‘价递相倍蓗,至于不赀’,不如我亦搏它一搏。”
近年儿女渐大,如金已能独挡一面,秦壮见出海贸易的同行得利比自己守着店铺多得多,便萌发了跑一趟海丝路的想法。开始岑氏死活不答应,但秦壮去意已决,岑氏再闹亦是无益。
三婆见秦壮态度坚定如此,便不再说话。
若丹在旁默默听着,顿然下了决心要随秦壮走海丝路。行万里路才对得起读的万卷书吧,一味沉沦岂不误了大好时光?便待秦壮走后对三婆道出自己的想法。
三婆忧心地望着她稚嫩的脸庞,问:“是不是因为凡尘公子?”
若丹点头,又摇头,对三婆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第24章 断舍离尘
三婆将碾粹的珍珠末小心翼翼地倒进琉璃瓶,抬头认真地审视了若丹一番,问道:“我与你阿爸的说话你都听见了?海上航行何其凶险。”
“我知道,但也有无限风光在险峰。”
“商船出海时日冗长,或遇风浪,或遇劫掠,均有生命之忧,你真要去?”
若丹目光坚定:“是,我去。”
三婆捋捋她额前柔软厚实的黑发,叹道:“去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三婆当即关了霁和堂大门,带着若丹回了凤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