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大小围桌而坐正准备上菜,见三婆到来,秦壮忙起身让座,岑氏命丫鬟添上两副碗箸。
三婆问秦壮:“姑爷是后日出发么?货物可备好了?”
秦壮恭敬答道:“都备好了,如无意外,后日便可出发。”
三婆又问:“可有谁同去?”
秦壮答道:“无。”他原也考虑带个儿子历练一番,但如金要看顾铺面,如银要温书参加郡国明经试,如飞现也学着管理购进的农庄田地,故秦壮只能独自前往。
三婆认真道:“阿妹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
全家人惊得一齐停箸望着三婆,三婆缓缓道:“年后我给已程不国的兰凌王妃配的珍珠膏,说好让她先吃半年,看效果再彻底调理,算来已是吃完。我想着让阿妹随你走一趟,给王妃把把脉,如有效再留下三个月的膏药。且闻听外夷民间多有治病偏方,也让她出去长长见识。”
兰凌王妃是三婆极少的不见人便开药的例外,因购药者述说王妃顽疾已危及性命,求三婆死马当活马医,话已至此,三婆推托不得。
若丹感激三婆,不管何时三婆总能找出充足的理由帮她达成目标。
秦壮素来敬重岳母,此时却犹疑道:“好是好,但船家大忌,女子不能上船。”一直以来,船家认为女人上船会带来霉运。
三婆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寻思着连江芏也一并带上,这孩子自从其父过世,便没什么正经营生,好在有一身武艺,人也实在,可以做个随身护卫。若丹走后,霁和堂缺个帮手,江芷过来正好。”
岑氏抚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还是三婆想得周到,老爷孤身一人行走外夷,一二载能否回来另说,如有甚事却连个报信的都没有,这下好了。”
夜阑更深,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霁和堂卧室内,若丹感到丝丝凉意袭来,她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上慢慢吃着,却见三婆挪开墙边一个老旧的五斗橱,撬开一块墙砖,伸手在里面掏摸出一个小箱筪摆放在床上,又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锁,拿出一个粗布包袱。
若丹好奇地看着三婆做着这一切,笑道:“三婆,你原来是潜藏的富婆哦,那里头别全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吧,你放心,我悄咪咪地带到外夷帮你卖高价。”她误以为三婆不想让岑氏知道自己存有体已。
三婆横了她一眼,小心翼翼打开包袱,却是一个用于包裹婴儿的包袱被,一个极为精致的鸡血玉怀古呈现在若丹眼前,三婆语带伤感地对若丹道:“这里的物件是留给你的,秦家无人知晓,我这把年纪,怕等不及你回来。”
若丹心酸,苦笑着安慰道:“三婆你寿与天齐,不会有事的。”
三婆盯着若丹纯净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丹丫头,你可看仔细了,今去行程广阔,务必细心留意,如有相似的包袱被及怀古,可悄悄问清来历或购一二。”
若丹将头点成个啄木鸟般,把怀古及包袱被拿在手上细细察看了一番,只以为是三婆喜欢,也不深究。
三婆亦不作任何解释,只将包袱收好放回原处。她自有打算,若丹此去将近两年,自己日渐年老,如有不测,若丹连身世都无人告之未免太可怜,但在若丹远行之前告之其身世未免又太残酷,毕竟她还小。便打定主意只让若丹知道有此信物,若丹得全身而回祖孙相见便是万幸,如不能相见,若丹如此聪明,在拿到这些物件时仔细琢磨也能明白一二,她将一卷刻着生辰的尺牍悄悄放进了包袱被。
寅时一刻,若丹早早便起床检查行囊,她再次检查了一遍带给王妃的药物。三婆将她一头厚密的青丝在脑后束成髻,再套上一件深色粗布麻质长袍,若丹本就生得高挑,长袍一罩,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模样,比穿女装还要俊美几分。
若丹很得意自己的扮相,将两手袖在背后边甩边哼着小曲:“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在室内转了几圈,忘了歌词,只得“啦啦啦……”过了一会戏瘾。
三婆催促她:“再不赶紧垫垫肚子,等着去吃海风吧。”
若丹伸伸舌头,乖乖坐到小桌前,三婆又是千叮万嘱,一再告诫出门在外万万不可与人争斗,钱财皆为身外之物,万事保命要紧。
若丹笑道:“三婆,你放心啦,我读过兵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依偎着三婆恋恋不舍,眼中只差没有滴下泪来:“不如我带三婆同去,我不想离开你。”
最终她切切地道:“三婆你务必等我归来,给你带个外夷孙媳妇。”
三婆顺手一个暴粟:“真当自己是公的了。”
三婆将若丹、江芏送到码头,其时秦壮已和伙计将货物装船完毕。
今日远航的是一艘高五六丈,张七帆,能载千人、载物万斛的大海舶。船体呈长方形,甲板上建楼三层,各层周边设有船舷供人行走,第一层四周有女墙战格,开弩窗矛穴,臵炮车,为守兵所用;第二、三层有门窗,供各类成员居住;最上层的顶部树幡臶,以壮声威。船头和船尾又各有一小楼,尾楼内后区开有一小孔,作放舵用。
以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是战船更为合适。
船舱底部满载各商贾携带的黄金、丝绸、陶瓷等,但最多的是丝绸,若丹觉着不愧为海上丝绸之路,名符其实。她想起便笑,儿时以为海上丝绸之路是在海上用丝绸铺出一条路供人行走,她还费了不少脑子思考:这条路得需多少丝绸?这些丝绸如何能漂浮在水面上?
此次官家派出的商业使团成员,除持旄节的汉使外,有专为官家搜集奇珍宝玩的黄门侍郎,有具冒险精神的应募商贾,有被称为“译长”的通晓沿途各国语言的翻译,还有负责守卫的衙门兵士、熟习航海驾船技术的船老大及船役,队伍相当庞大,不下三四百人。
起航前,在船头举行了盛大的祭海仪式。众人将披红挂彩的猪、鸡、鱼等“三牲”祭品摆上祭案,寓意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通通献上,再摆上几坛老酒,在香炉焚上香后,作为主祭人的船老大,庄严肃穆地打开一卷红色绢帛,开始恭读祭文“太平文疏”,念毕,烧化疏牒,将盘中肉与杯中酒抛入大海“酬游魂”,待开始燃放烟花爆竹之时,众人朝着大海齐齐跪下叩头行“谢礼”,求海龙王保佑自己此次出海平安无事。
随着主祭人一声:“礼成!”,大船方在岸上岸下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徐徐启航。
若丹倚着船舷,看见人群中三婆被风吹乱的白发和江芷脸上挂着的眼泪,便用两手比划了一个心形从胸口处朝下移,意为让她们放心,又比划了一条大鱼,江芷点头如捣蒜。若丹叮嘱过江芷,自己和江芏哥哥不在,一定要多去看看小白,上不了凤凰山,可在海边的悬崖边上等小白出来和它说说话,江芷含泪保证。
若丹已习惯但凡有无法释怀的心事,便到豆荚湾对小白诉说。
随着年岁增长,若丹渐渐明白,说不出的愁苦才是真正的愁苦,有些事不知如何说,向何人说,只能欲说还休,便常常被孤独、绝望所包围。然漫长人生,总得有地方将积畜的苦水倒出才能轻装继续前行,却无奈发现,真正能听她倾诉的人寥寥,更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好在有小白,这个沉默的朋友总是睁着小眼睛静静地倾听,末了会用长喙轻触她的小手。
行前若丹去看小白,趴在礁石上与小白对视良久,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由心里悲伤莫名,才说得一句:“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的。”已是泪流满脸。
小白也不复往日看见若丹时的活泼,弯弯的小眼睛已被雾水打湿,只知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任由若丹抚摸着它的大脑袋。
船悠然离岸,忽然,若丹看见远离人群的一个茕茕孑立的熟悉身影,海风扬起他一身天青色长袍,衣袂飘飘,在他背后,绚烂的朝霞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说不出的写意风流,那一刻,若丹搜肠刮肚竟找不出能形容他的俊美的词语,唯有暗叹一句:“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却无缘。”
一瞬间心里无限惆怅。
忽然觉着他身边竟是空空如也,往日簇拥的热闹不复存在,原来古今所有偶像,一旦公开了婚姻状况是要掉粉的哦,若丹有些明白为何如刘德华之类的大腕大多选择隐婚。
若丹知道的是凡家已向灵山纳采,不知道的是凡尘昨夜跪倒在夏侯先生面前,求夏侯先生给灵山退亲,说自己不日便往京师求学,发誓不获功名不归乡娶亲,但路途关山万重,一去经年,实是不能误了灵山终身。
夏侯先生差点惊掉下巴,这凡尘公子唱的是那一出,婚姻之事岂是儿戏,这小子是猪油蒙了心还是灵魂出了窍?竟然说出此等胡话。
正不知从何说起,灵山姑娘一言不发闯了进来,扑通跪在凡尘对面,道:“你若退亲我便剪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或就此剪子捅个血窟窿见了阎王。”一边说着,一边拨出头上的绿玉发簪啪的一声朝地上摔得粉碎,头一低将密密实实的乌云般的黑发垂下遮住脸颊,左手握住一把发丝右手袖中掏出剪子便剪,边剪边哭得不能自己。
唬的夏侯先生和娘子忙上来拉住,灵山已将青丝剪了半绺下来,幸而剪得不透,夏侯娘子连忙替她挽上,她却又趁人不注意将剪子往雪白的脖颈上扎去,夏侯先生和娘子合力把她摁住,凡尘赶紧将剪子夺下,灵山抱着夏侯娘子哭得声断气绝,凡尘失魂落魄从夏侯家落荒而逃。
此刻的凡尘,望着远去的若丹,却是痛彻心扉。
第25章 吾非斯姓
为安全起见,秦壮花了大舱四个通铺的价包下二层一间近过道位于船尾的小客舱,客舱带弧度角,勉强可容二人躺平,另一人只能坐着,虽三人只能轮换着睡觉,却也比大舱通铺好许多。
因是第一次跑外夷,带着试水性质,秦壮所带货物不算多,除了轻便易藏的“南珠”,便是质地极好的用合浦本地的“金丝种”蚕茧缫成的“归德丝”织成的丝绸“点绛纱”,这种丝绸薄如蝉翼、柔软滑润、色泽鲜艳且经久不变,制成夏衣通风爽汗、制成冬衣暖如羊毛,因而名驰遐迩,外夷贵族以穿“点绛纱”制成的衣裳为荣。
开航的头两日,阳光明媚,风平浪静,若丹坐在船头随着大船劈波斩浪前进,领略了一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迈。
太阳第三次落入海平面后,大海换了一副面孔,狂风大作,大船便如风中落叶,忽而被抛向浪尖,忽而被沉入谷底,便算是在海里泡大历经风雨的江芏也抵受不住折磨脸色发绿。
若丹趴在船舷边,翻江倒海般吐完肚里的食物继续吐酸水,直吐到前胸贴后背。
江芏见她吐得嘴唇开裂,便将一碗清水递到她唇边。
若丹才咽下一口,又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吐将出来,如此只出不进,整个人躺在甲板上便似被晾在沙滩上的死鱼,奄奄一息真的把自己晒成了咸鱼干。
这一刻,若丹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太冲动,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宁愿走陆路,那怕有狼虫虎豹,也好过在茫茫大海之中永无止境的飘摇。
偏此时,船役传话,前头到了海贼经常出没的地方,月黑风高,让众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丹动弹不得,心想一旦海贼来了如何自处。
有道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便在此时,拿着弓和弩及长矛的兵士奔跑着各就各位,船役敲着铜锣大喊:“注意了,人藏好,财收好,灭了烛火,不可随意走动。”
秦壮三人躲在小舱内静观。不一时前方出现二三十艘马舸,每条舸上各载七八人,快速靠近大船。马舸之名缘自舸于海上飞驰如马之走陆地。
大船甲板上顿时火炮齐发,被击中的马舸倾刻沉入海底,未被击中的则疾速贴紧大船船身,舸上贼人身手极其敏捷,将手上飞爪朝大船舷边一勾,人便嗖嗖飞跃上船,与衙门兵士血拼起来。有十几个贼人竟顺尾楼后区放舵用的小孔爬上甲板,扰了兵士阵势,几个灵活的贼人躲过兵士直接攻上楼上客舱,先是踢开大舱,大叫:“只取财不取命。”有那掏钱慢的商贾被一刀砍下一只胳膊,一时鬼哭狼嚎。
耳听急促的脚步声朝他们的舱门跑来,秦壮一时心惊胆战,赶忙将灭了明火的灯绳捏了捏,将灯灰往若丹脸上抹了两把,又把她掩在自己身后。
随着舱门被踢开,两个持着明晃晃大刀的大小贼人说着不甚流利的官话喊道:“快,掏钱。”
秦壮哆嗦着将一袋银钱双手递上,小贼接过往裤腰一别,伸手去搜秦壮衣衫。
此时一声尖利的唿哨传来,大贼推开小贼对秦壮大喊:“快拿来。”
秦壮摇头,摊开双手表示没有了。大贼挥刀向着秦壮头上劈了下去,便听“哐”的一声,大贼的刀被一把剔骨刀架住,原来是江芏趁大贼不注意,抽出藏于舱角杂物中的剔骨刀挡了大贼一刀。大贼不防,愣了一瞬,反手向江芏砍来,那小贼放开秦壮也挺刀砍向江芏,江芏腹背受敌,只能以刀抵住前面大贼的大刀,后背堪堪暴露在小贼的刀口之下。
电光火石之间,若丹掏出匕首向小贼拿刀的右胳膊刺去,小贼负痛,手上大刀落地,别得不甚紧的那袋银钱随即也掉落下来,小贼待要捡起,唿哨声又起,大贼向小贼喊了一声:“溜鸡。”二人夺门而出,才跳至甲板却被兵士砍瓜切菜般全杀死在甲板上。
追出去的若丹看见甲板上横流的血水,吓得又缩了回来。
秦壮摸黑点上蜡烛,查点了一下,万幸人没有受伤,钱财亦未少分毫。
甲板上兵士用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才将甲板清洗干净。
此时天边已现一轮霞光,秦壮掏出携带的米饼递给若丹和江芏,三人就着皮囊里的凉水啃了起来。
若丹经此战役似乎被激起了斗志,连吃两块米饼,又啃了几个番薯干,眯着眼睛竟然睡着了。
秦壮看着花脸猫般的若丹有些愧疚,他从来只关注三个儿子,对女儿有限的关心,亦在若花和若水身上,若花是第一个女儿,有些新奇,若水是末女又偏疼些,单单忽略了这个二女儿,偶尔关注到的仅是她比别的兄姐多得几句夏侯先生的赞扬,也只当是用于激励秦家男孩读书的隔壁家的孩子,若丹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成长。
一觉醒来,到底是少年心性,若丹便如满血复活般,一改之前咸鱼干样惨状,欢蹦着各处去凑热闹。
在船尾用于烧火做饭的膳房旁,若丹与五十来岁年纪,粗手大脚、紫黑脸膛、见多识广的船役旺伯热情地攀谈起来。她问旺伯:“此股贼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