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似乎有一双手将木梳沾了水,从上而下柔柔地顺着自己的发丝,那份惬意舒适,若丹仿如又晋了一个位分,飞升为上神。
突然想起自己正祼泡在水里,一激灵睁开眼帘,便看见三婆慈祥的笑脸,若丹一阵狂喜,抱着三婆脖子便在那张鱼网纹样的脸庞上“叭”地亲了一口,嘴里说道:“哎呀三婆,我可想你啦。”
三婆眼含热泪道:“再泡一下便该起来了,我给你煮吃的去,今日一早我到菜市买了好多餸哦。“指指放在木凳上的一套全新的雪白中衣与粉色襦裙,皱眉道:“看溅我一身水,呶,你的女儿妆。”
若丹撒娇:“三婆,你去做好吃的,我这便起来。”或许是之前勒得太紧,现在又放松在水中泡了半晌,她感觉自己前胸鼓胀,不免有些害羞。
三婆抬手用衣襟捂了捂眼角,摇摇头去了灶台,若丹继续泡在水里,期间三婆给她添了几次热水,直至三婆说开吃了,她才穿上中衣,却懒得套上襦裙,迫不及待地赤脚蹦到膳桌前。便见满满一桌子大菜:雪白的茉莉水晶肘子、绛红的玫瑰蠔汁烧鸡、桔红的咸蛋黄炒南瓜条、翠绿的菠菜鱼丸汤、嫩黄的番薯粉与雪白的糯米粉捏成的黄白二色小甜汤圆。
主食是花生头菜碎肉葱花肠粉,这个只有三婆做得来,别人做的若丹均认为是暴殄天物。
若丹突然看见了鹅掌扎,不由惊喜交加,她长这么大记忆之中只吃过有数的几次,因为制作鹅掌扎的工序极为繁复,所需原材料多且杂,单是秘制卤水中不可或缺的一味香料赤练花便是三年一开花,提前一载备料亦未必来得及。制作时,将新鲜软绵的鸡肝加上腌制好的叉烧一起放进用秘制卤水浸泡过的鹅脚掌内,再以新鲜鹅肠层层捆绑,涂上糖汁,用炭火烤制。刚出炉的鹅掌扎,色泽明亮,香气四溢,且入口香脆,卤水味与叉烧味极为般配,越嚼越香,佐酒一流。
看着这桌日常最爱吃的、梦中想起都流口水的美味佳肴,若丹咧嘴傻笑了一会,伸出爪子便去抓鹅掌扎,嘴上贪心地问:“三婆,为何没有桂花豆沙蕉叶籺?”
三婆慈爱地道:“饿鬼投胎乜,先让三婆看看你。”揽过若丹细细端视,便见出门前竹杆般纤细单薄的女孩,未及二年,乍然猛窜身个成了胸是胸腿是腿的美人,从掐指能围的柔韧纤腰,到凹凸有致的前胸,待将昏花的老眼停在若丹薄薄的中衣下颤颤巍巍如两只受惊后欲夺门而出的小鹿般高耸的双峰上,始觉若丹已是及笄之年,不再是那个刚捡来的小猫般的小小人了,不由长叹一声:“唉,你长大了,三婆老了。”
若丹望着三婆头上的白发,任性地道:“三婆不老,三婆怎么能老呢?我都没有嫁人,你不能老的。”
三婆含泪嘲道:“没脸没皮的,成日嫁娶挂在嘴边,赶紧吃吧,堵你的嘴。”
若丹边大块朵硕边与三婆说些沿途奇闻,说到兰凌王妃时,将猫眼玉掏了出来递与三婆,三婆拿着看了半晌很是欢喜,说留给若丹做嫁妆。若丹鼓着满嘴的丸子笑道:“成日将嫁娶挂在嘴边的是三婆你,这珠子不用留给我,让阿爸卖了,你自己添置些日常用品。你常说人一定得自己好了才能对人好不是?”
见三婆摇头,若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遗憾地道:“三婆,我一路过来都有认真留意,没有你让我寻的物件。”
三婆意味深长地道:“不急,慢慢寻。”
听说兰凌王妃亲生儿子啰里啰嗦此次也随船而来,三婆混浊的老眼一亮,问道:“他长相如何?对你可好?”
若丹笑道:“长相么,与凡尘公子难分伯仲。对我也好,我们是结拜兄弟。”
三婆失笑:“我家丹丫头好大本事,能与人结拜兄弟,这个啰里啰嗦可有娶妻?能娶汉人么?”
若丹抿嘴笑道:“妻倒是不曾娶,三婆,你别打主意哦,人家是王子耶。”
三婆板着脸对若丹道:“你怕甚,你虽然资质差些,嫁妆少些,但能遇着这么好的王子,便是他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
若丹笑得伸出小手去打三婆,道:“这个王子看着金玉其外,其实忒笨,成日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问我‘人着急逃跑为何要背着门板?’你道他问的什么?他问的是‘夺门而逃’。还有啦,他问‘汉人离开家乡为何要背着一口井?’三婆你猜猜他问的是甚?哎呀,恁谁也猜不出他问的是‘背井离乡’。”
三婆撑不住一口茶水喷出,忙用巾子掩住,作势要拧若丹的嘴:“行万里路别的学不来,编排别人倒是学了全套。”
若丹躲闪着三婆干枯的手,笑道:“真不是我编排的他,不信你等着瞧,他说从京师回来后,在合浦开门店呢,届时你便可以领教他的汉话了。不过话说回来,王子人却最是善良,对我是真好。”
三婆赶着若丹早些睡了,若丹坐在床沿上仍是津津乐道,说到都元国姬婆婆,说到她所赠的祖传银针及治疗蛊毒的药粉,跳下床翻出木筪子给三婆过目:“因治疗船上病患,药粉只剩了这些。”
三婆一边听若丹复述药方,一边细细闻着药粉道:“难为你记得全药方,你先别忙着挺尸,笔墨记下才好。”
待若丹凭记忆将药方写于缣帛之上,三婆便让若丹念着药方,她再对着药粉细细斟酌,时不时还伸出舌头舔一下。之所以如此谨慎,是怕若丹所记方子不全,且中间还经过第三者江芏翻译,更怕译不准确,如此反复几次,才确认若丹所录方子与所带回的药粉一般无二。
看着若丹将缣帛收好,三婆叹道:“唉,天佑姬婆婆的孙女能回到她身边吧。”伸手将若丹揽过来,怕她飞了似的。
祖孙俩熄灯上床,若丹赖在三婆的大床上,仍在喋喋不休地叙说,三婆听着或微笑或抹泪,听闻门外梆子敲过三鼓,便催若丹趁早睡了。
若丹意犹未尽,又问兄姐们近况。
第30章 待字闺中
三婆看着精神头十足的若丹,缓缓答道:“你如金哥哥生意做得极好,京师好几家客商多指着他进货,前番你阿妈给他相看了几个姑娘,等你阿爸回来定夺呢;你大家姐若花的婆家催了几次要她过门,你阿爸未回便一直拖着,往后头一件事便是若花出嫁;你如银哥哥么,去年到京师考过郡国明经试,不久前才授了采诗官。”
若丹不由大喜:“如银哥哥是采诗官啦!”秦家终于有后人不负秦壮厚望得以入仕,今后秦家便能改写世代商贾的历史了。她想起了那个四处行走的白发苍苍的采诗官,觉着如银这份职业真是好,出门闲逛都不带请假的。
三婆却道:“原是聘为录事掾史的门下书佐,在太守府内任主纪事的,不知何故却成了采诗官,如银说是被人顶了包,还埋怨你阿爸没回,你阿妈出手的礼物太孤寒。”
若丹倒不觉着意外:“真有此事,亦未必是礼送得少,保不齐人家的大舅或三叔在朝为官或干脆便在官家身边办差,一句话吩咐下来,下面无有不照办的。”
她听伏明晟与夏侯先生闲聊时提到过他曾经查办的案子,有些案子如扯番薯藤般,原来只想拨出一只烂番薯,孰不知,一扯藤蔓便出来一大串。一些地方主官多烂的番薯都敢使便如多烂的坭都敢往墙上糊,无它,只因烂坭们的叔伯兄弟或大舅姐夫等在上层关键位置握着升迁大权,但烂坭终究是烂坭,糊得再高,所依附的墙再坚,迟早是要烂大街的。
三婆轻轻叹口气,又道:“如飞哥哥管理的田庄,去年逢大旱,收成仅够家人裹腹。最揪心的是若水,成日扮靓招惹些豪门公子,那凡府二公子凡逸却也不冷不热地与她来往着,我劝她退学回家,那等豪门不是我们能高攀得起的,她却指天泼地说死也不退学。唉,你说那逸公子能真心待她?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我说了几次,你阿妈却不高兴,说若水这么个花朵似的人,那里就配不上凡家那庶出的公子了。”
士农工商,商排在末位,前朝是“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可见商贾地位之低下,当朝还好,允许商贾后辈入朝为官,如银还算赶上了好时候。
若丹眼前浮现出若水不可一世的傲娇、凡逸时常挂在嘴角的冷笑及凡逸看灵山的眼神。她很清楚,凡逸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豪门公子从来不屑与市井为伍,便也跟着三婆叹了口气。
耳听梆子敲过四鼓,三婆道:“不说了,赶紧睡吧。”
若丹仍然搂着三婆脖子撒娇:“不嘛,今日三婆为何不到码头迎我,不记挂我么?”
三婆道:“唉,今日鸡才打了头鸣,江芷便缠着我要去码头,好不容易劝她用了早膳才走,孰料行到半路被太守府的管家姜伯拦住,说太守府老太爷得了热症,整个人混沌了,烦我过去看看。”
“太守府有医官呢,主事的戚医官医术极好的。”
“不巧,戚医官正病着,另外几个年青医官,许是没经过什么阵仗,治了两日,说不中用了。有人提到我能治热症,管家便自己寻了过来。老太爷出不了门,我便应下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如何?听说那老太爷今年七十有五了。”
“还好,痰热加上身子虚,昏晕而已,我开了清热祛毒的方子,熬了给他灌下,看他睁眼说话才出来了。”
若丹撅撅嘴,道:“算他命大,碰着我神医三婆。”
又听梆子敲过五鼓,三婆详怒道:“再不睡便滚回你自己的小床上。”
若丹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揽着三婆的双手,上下眼皮一碰便见了周公。
三婆却是睡不着,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端详着若丹被吹晒成小麦色的脸庞,感慨万千,小女孩真的长大了,有一种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坚定及自信,顿觉心中无限欣慰,“噗”地一下吹灭了油灯。
若丹一直睡到翌日申时,三婆将她被窝掀开,止不住笑骂:“小懒猪,你在养膘么?这个时辰还不起身,回凤凰山吃团圆酒路上还要费时呢。”
若丹乖乖起床洗漱,三婆将她一头缎似的黑发在头上挽成一个垂云髻,用一串散发着清香的玉兰花串插在鬓边,叹道:“出海之时不过豆蔻年华,归来已是及笈,何时能给你戴上发簪才算了了。”
若丹拿着铜镜左顾右盼,笑道:“三婆,你又着急打发我出嫁,好剩些余粮多养几头猪么?我偏不嫁人,便赖在你身边,做不成神医也做个半仙。”
三婆拍了她一掌道:“又混说,少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多留意些,不然你到待年仍未出嫁,不怕你阿妈拿你去胡乱换些银子使使?”
若丹对着镜内的三婆抿嘴而笑。
三婆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都是你招惹的,带得我又胡说八道。”
若丹心里却明镜似的,三婆真不是胡说,若花一出嫁,岑氏得空腾出手来便会大肆张罗若水的亲事,但若丹是老二,若丹不嫁若水是不能先嫁的,故最大的可能是岑氏随便找个有儿子的人家将她打发出门。
碧空如洗,间或几片薄薄的白云慵懒地掠过,无风无浪,湛蓝的海面宛如丝绸般柔和,微荡着涟猗。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走在去往凤凰山的路上,车上,三婆对若丹道:“今日江芷来了好几回,你都没醒,我只好让她隔日再来。”
若丹瞪眼懊恼道:“坏了,昨日我答应了江芷,三婆你为何不叫醒我哦。”她记起与江芷约了今日一早去看小白。
三婆道:“睡得如死猪般能叫得醒你?不如让你睡足,想必在船上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吧。和江芷何时不能聚,不必赶在今日今时,不还有明日么?”
若丹想想也是,便问:“江芷如何,跟着三婆能成半仙还是小仙?”
三婆道:“到底是穷人家孩子,极是勤快,只是学本事没你这般灵光。”
若丹洋洋自得:“那是自然,似你亲外孙女若丹如此聪明的恐怕这世上少有,偏让三婆你捡着了,是不是有被天上掉的馅饼砸着脑袋的赶脚。”言毕咯咯直乐。
三婆陡然一惊,定定神,随即笑道:“可不是我捡着么,我便纳闷了,你随你老子跑了一趟外夷,怎么脸皮便厚如城南旧墙了。”
因又叹道:“今晚你住凤凰山家里,明早去看看夏侯家灵山,好个可怜姑娘。”
若丹惊问:“灵山姐姐还未出嫁么?”
三婆道:“怎么嫁啊,凡尘公子前年入太学之前便撂下话,不入仕绝不成亲,唉,你去了便知道了,好好劝劝她。”
若丹一愣,问:“尘公子现在何处?”
这是她憋到现在都不敢问的问题,她一直以为凡尘与灵山成亲已是毋容置疑的事实,便问了也无益,只能徙增烦恼,此前三婆不提也是顾虑到她的感受吧。
三婆道:“前年你们前脚才走,尘公子后脚便入了太学,一直没回过合浦,也未传回任何音讯。去年你如银哥哥到京师考明经试,回来说是见过尘公子一面,说他在太学极得博士赏识,真真前程无量。”
不觉已到凤凰山,祖孙二人步入后院。
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秦壮开怀大饮,岑氏便也陪了几杯,却不胜酒力,一时看人有些迷糊,她大声对秦壮道:“老爷这一回来,大家姐的嫁妆可再多添置些,也让街坊看看我家是如何风光地嫁女。”
若花也喝了不少酒,圆脸通红地接言:“阿妈,我想要家里的田庄做陪嫁。”
岑氏的脑子更是迷糊,嘟囔道:“你想要田庄?老爷,以后铺面是不是也留给小妹呢。”竟一头倒在桌面上。
三婆让芳妈妈兑了一碗蜂蜜珍珠露给岑氏,秦壮悄悄在三婆耳边道:“此番出去极其值得,赚了数倍银钱,已给阿妹留出嫁妆,待会我便拿给你替这孩子收着,可不能让娘子看见,不然她会劫下给大家姐。”
姑娘嫁妆越多婆家自然越看得起,若花是秦家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岑氏恨不得将家底掏空全贴到若花脸上。
三婆亦悄声道:“姑爷能疼惜这个女儿最好不过了,便当是给阿妹的辛苦费吧。”
秦壮连连点头称是:“不是阿妹和江芏,我怕是连命也搭在海上了,故也封了厚礼给江芏,倘以后还跑海丝路便让他跟着我,多跑几次,他不怕讨不着老婆。”
朝露未尽,若丹举着从夫甘都卢国带回的三根鲜艳的孔雀尾羽去隔壁的夏侯家,先拜见了夏侯先生和夏侯娘子,夏侯娘子领着她往灵山住处走,边走边哽咽道:“丹姑娘,你多开解些山姐儿,这孩儿心实,这会子我们实是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