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抱着酒壶在鱼叔和洪洋中间安安静静地坐着。
洪洋又问鱼叔:“为甚总要打仗?谁来抢夺合浦,开城门给他便是,谁坐江山不是坐?打来打去有甚意思?我等庶民又多不了一分地。”
鱼叔隔着诺诺一巴掌拍到他头上:“这不是谁坐江山的问题。倘叛军攻进城来,三日屠城是免不了的,历朝历代谁和谁干仗都是如此,这叫以绝后患,便算你愿意跟着叛军侥幸活得下来,过了一阵汉军打过来,不又得屠一次城吗?再说了,我大汉疆域辽阔,国力强大,你愿意跟大国走呢,还是愿意跟小小的一个南越国走呢?”
洪洋不服气道:“可再打下去,我死了还能跟谁走。”
鱼叔满不在乎道:“死不了,你鱼叔我打了大小几十场仗,你见我死了吗?这场仗打下来,只要我朝江山稳固,我们便有几十年的安稳日子过了,但这江山稳固还得靠你我一起出力不是?”
“鱼叔,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恁年轻,万一我死了,我都没有娶过娘子,亏大了。” 洪洋仍是傻傻地不开窍。
一个五短身材人称海狸的老兵油子接着洪洋的话茬道:“洪洋小子,我教你一招,每回打仗我便想着仗打完后,揣着官家的赏银去看我的相好,这一仗就打得十二分的来劲。”他想起了风月池那个前胸碧波荡漾的彩珠,彩珠腰肢特别软,对他笑得特别媚,每次他得的官府奖赏,绢帛拿回家给带崽的黄脸婆娘,银钱一多半则是塞进了彩珠的中衣。
鱼叔别了海狸一眼,又一巴掌拍在洪洋脑袋上:“原来你怕的是这个。”看着呵呵傻乐的洪洋,鱼叔豪气地道:“你小子只要不怕死,打完这场仗,我把女儿许配与你。”看得出,鱼叔很喜欢洪洋。
恰巧一支流箭朝着诺诺坐着的地方飞来,洪洋腾地一下站起来挡在诺诺身后,箭头斜擦着洪洋的衣襟落在地上,他两眼放光对鱼叔道:“鱼叔,这辈子我一定对诺诺妹妹好。”
诺诺低头用手扯了扯鱼叔的衣袖,小脸上泛起了红晕,不说话。
恰巧芭蕉七与凡仕林察看战况路过此处,凡尘和凡逸跟随其后,凡仕林笑着与鱼叔打招呼:“阿鱼,又灌猫尿呢?”
鱼叔赶忙站起来,身子立得笔直答道:“口渴。”
芭蕉七踢了鱼叔屁股一脚裂嘴呵呵笑了起来,凡仕林一笑置之。
待几人走远,鱼叔朝他们的背影努努嘴,对洪洋也是对众人道:“小子,看见了,老太守,父子三人都在城墙上与我们一起抗击叛军,没有谁是生来便不怕死,也没有谁是不能死的,不过,他们的命可比你小子值钱多了,你看那个长得仙人一般的尘公子,他原本可以在京师的太学安安稳稳地读经,自有锦绣前程。连他都能为了合浦不怕死,跟着这样的官爷血拼,我们值了。”
守城的第四日,城楼最高处那风中猎猎招展的‘汉’字纛旗,已然褴褛不堪,城墙上下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浓浓的血腥味及烧焦的人肉味充斥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援兵仍不见踪影,守城兵士已是人困马乏。
叛军却是越聚越多,临近黄昏,城外各处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炊烟,继而连成一片,从城墙上四下看去,合浦已成一座孤岛,不免令人胆寒。
叛军开始喊话,有赤祼祼的恐吓:“南越王从交趾起兵,追随者众,一路杀来势如破竹,待明日越军大部集结完毕,碾灭小小合浦便如碾死一只曱甴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有许以利诱:“城里的兄弟看过来,投降便能保不死,如反戈一击更能立功,助南越王夺合浦者均论功行赏,封百户千户万户,城里的花魁任你挑。”
还有此起彼伏“杀到京师过大年”的震天口号。
有胆小者欲开城门投敌,被芭蕉七当场斩于刀下。
十几个叛军站在离南门不远的一座高坡上,反复大骂:“合浦人是缩头乌龟,只敢躲在龟壳内放暗箭,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又异口同声大喊:“城内领头的芭蕉将领是小娘合王八养的,见不得人。”哄笑声响彻四周。
芭蕉七气得七窍生烟:“受不了这鸟气。”待开城门杀出去灭叛军之口。
凡尘死死阻拦:“不要上当,叛军欲诱我出城好各个击破。”
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监视深湾方向的兵士向芭蕉七报告,海上来的叛军陆续到达,正在分乘小船朝南门而来。听得芭蕉七、凡仕林、凡尘等心底发寒,此种情形才是他们最忧心的。
芭蕉七令各处尽速再报一次兵士人数,实际情况更令人窒息。大部分兵士战死,鱼叔、海狸和洪洋都死了,他们正在用火药装填床弩之时,被对方床弩射过来的箭?上捆着油料的□□射中,床弩当场爆炸,几人被炸的血肉横飞。
回家添酒赶来的诺诺看到这一幕,吓得嘴张了半日却哭不出声来,小姑娘特意穿上了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襟边绣花的蓝色襦裙,还用指甲花的汁偷偷染了嘴唇,转眼间一切都没了,阿爸没了,那个说着“这辈子我一定对诺诺妹妹好。” 的傻小子,其言犹在耳,人却没了,剩下她一个赢弱孤女该作何处?
望着城墙上刚补充上来的没有太多战斗经验的平民,芭蕉七对凡仕林道:“拚尽全力亦只能守得一昼夜。”
凡仕林道:“合浦已危如累卵,为今之计,务必着人冒死突围而出,到临近的安京及广信搬救兵。”
芭蕉七摇头:“现时合浦被围得密不透风,根本就出不去。”早前派出送信的兵士几无消息,或有被杀后,尸体被敌方弩炮发射回来,其状惨不忍睹。
众人一时陷于绝望,若丹忽然道:“我知道一条潜出合浦的暗道,我可以出去送信。”
凡尘诧异地看着她:“在那?”
若丹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从凤凰山后山下去,我和江芏哥哥走过。”一副抱歉我有秘密不与你分享的不安。
凡尘不理会她的侷促,点头道:“凤凰山是悬崖峭壁,下面更是惊涛骇浪,人摔下去再无全尸,敌人确实不必防守。”
“唯有涉险走这步棋了。等会我派兵出去挑战,待叛军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后,凡尘、江芏,你们二人趁机潜出报信,我们再假装落败逃回,趁深湾的叛军还未到齐,诱敌深入,以少胜多歼灭一部分,打打他们的锐气。”凡仕林语气中带了破釜沉舟的凝重。
啰里啰嗦自告奋勇:“我去送信,我不会使武器,在城里作用不大。”
“城外除围在城墙四周的叛军外,其余各处叛军不会多,只要能出得了城便好办。若丹,啰里啰嗦,你二人分头往广信、安京送信,我和江芏到深湾想办法破坏叛军的船只,阻止他们的援兵乘船到码头。”凡尘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三人说完,又问江芏:“你那帮捞珠子的兄弟都在深湾附近待命了吧?”
江芏语气肯定道:“是。”
凡尘着人将大肚瘪、细肚瘪兄弟俩召到跟前,问他们:“你们的龙舟队现在何处?”
二人犹豫片刻,并无十分把握地答道:“在深湾附近,原是等着端阳节比赛的。”
凡尘心下明白,便只当是多做一手了准备,问:“如何才能调动他们?”
“将骨牌交予领队即可。”大、细肚瘪将随身佩带骨牌递与凡尘,一切准备停当,四人同乘两匹马赶往凤凰山。临出发前,凡仕林拥抱了一下凡尘,又看着若丹道:“我等你们平安归来。”
凡逸站在凡仕林身后,对着二人拚命点头。
第77章 血洒疆场
芭蕉七按照凡仕林之意,命人在城内离城门四五步远的地方挖掘一条大壕沟,壕沟上架设栈板,栈板上设置悬梁,装置机关,表面铺上草木泥土。又亲自挑选五百兵士组成敢死队,许以厚待子祠。
安排妥当,敢死队便出城袭击南门叛军,并假装战败逃回。叛军不知是计,一时蜂拥追到南门,凡仕林待冲在前面的叛军涌进来后,指挥门内兵士强行关上城门。
入城叛军只得冲上唯一的栈板通道,凡仕林即命开动悬梁上的机关,叛军一齐翻滚着掉进壕沟,被埋伏于四周的兵士放箭射杀,叛军仗着人多拚死抵抗,待箭射尽,叛军竟搭人梯攀爬沟沿,眼看着密密匝匝的叛军即将爬出壕沟,倘他们舒展开来,壕沟旁的兵士根本不是对手,危急之际,凡仕林持剑大呼:“杀。”,与凡逸、芭蕉七跃入敌阵肉搏,大有气贯长虹之势,坑内一时刀剑长戟齐飞,直杀了个昏天黑地。
一个叛军持长矛堪堪剌入凡逸后胸的紧要关头,凡仕林将凡逸推开,自己挡在凡逸身前。长矛不偏不倚从凡仕林左胸穿过,凡逸一个转身,凡仕林便倒在了凡逸怀里,凡逸挥剑将叛军头颅削飞,对凡仕林大喊:“父亲,你不能倒下。”
凡仕林只笑得一笑:“父亲有你这个儿子,值。”笑容瞬间凝固。
凡逸怒极,跃起挥剑,与众人合力把入城的叛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南门暂时得以稳固。
凡尘、若丹、啰里啰嗦、江芏四人到了凤凰山,悄悄叫开了夏侯灵山家的门,看着风风尘仆仆的四人,灵山也不多问,将他们带到后院,开了后门,她才松开一直用力握着的若丹的手,道:“我治酒等你们归来。”目送他们的背影在后山上消失。
四人顺着预先设定的路线到了豆荚湾,四周除了懒洋洋的虫鸣,只有惊涛骇浪的撞击声。
小白分别驮着他们潜到悬崖外围的礁石上,最后贴着若丹转了几圈,若丹拍拍它的大脑袋,小白乖乖潜回湾内。
啰里啰嗦惊喜莫名,小声对若丹道:“原来你还有一个兄弟躲在此处,待我凯旋归来,必与小白歃血为盟结为亲兄弟。”若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人游到岸边,行到一个避风之处,江芏那十几个捞珠子的兄弟均聚在此处等候,见了江芏全都焦急地围了上来,欲待问合浦城内情景,江芏朝他们摆摆手,只简单说了句:“城内危急。”
一行人又到了稍远处的礁石边,果然见大肚瘪、细肚瘪的龙舟停在沙滩上,划龙舟的役工却全没了踪影,想来是那班役工早在合浦开打时便因害怕跑路了。
江芏让十几个兄弟分开,每二人一条龙舟,除一条龙舟送若丹、啰里啰嗦离开合浦外,其余人随他与凡尘到深湾,待天黑后悄悄潜入水底将运送叛军兵士的小船凿沉。
临别之际,凡尘对若丹再三叮嘱:“此去广信,马不停蹄亦要跑差不多一昼,路途凶险,你虽说是男儿装扮,但亦须事事留意,遇叛军不可正面冲突,能逃便逃。”
若丹似水的杏眼泛着星光,只对凡尘说了句:“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边若丹、啰里啰嗦下了龙舟,潜行到合浦郊外。
果如凡尘所料,叛军兵力全被调到南门,剩下防守外围的零星兵士以为合浦已被围死,除非插翅否则无人能够出城,故防守甚为宽松,竟至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着火堆烤着顺来的家禽饮酒打闹。
二人避开守卫,啰里啰嗦凭记忆直奔一户有马的人家,花重金将其藏起来的两匹马买下,便与若丹分头前行。
啰里啰嗦拍马前往安京县,因安京离合浦近,叛军怕合浦有人前往安京搬救兵,故封了往安京方向的路,对岔路而来的人亦细细盘查。啰里啰嗦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见无路绕行,便壮胆硬着头皮骑马过去。
设伏的几个守卫远远见了,绊马索一拉,将摔得极为狼狈的啰里啰嗦捉住,啰里啰嗦慌里慌张地表明:“众位大哥,我是做生意的,在附近居住,因害怕打仗想远离合浦,绝不是什么送信的,如不信我可改逃别处,只要离了合浦便可。”
守卫见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夷人,半信半疑,啰里啰嗦又将怀里一把金锞子掏出,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各位大哥在此守了多日,极是辛苦,些少金子不成敬意,拿去吃酒便好,只求留得小弟一条性命,日后山不转水转,山水总有相逢。”
几个守卫见他说得诚恳,又见有金锞子,不禁眉开眼笑,呵斥道:“你小子识相,不可再往安京方向去。”便将他放行。
啰里啰嗦不绝口地连连道谢,又心内得意:就没有金子打不开的路子。
他大摇大摆骑马朝安京的东南方向而去,拐个大弯行了一段,前后看看无叛军踪影,便弃马上了一座小山,步行斜插到往安京方向的小路,连滚带爬才到了安京。
合浦、安京一带隶属合浦郡,在合浦郡周围共设有六个守御所,每个守御所驻有戍军一千到五千人不等,戍军由边境屯田和属郡的兵士组成,听命于郡守指挥。其中左、中、右三个守御所设于合浦县府城内,分守县城西、南、东门。安京县境内、外各有一守御所,另有一个守御所设于往郁林郡方向稍远处,负责地方防卫。
安京守御所统领听了啰里啰嗦的报告,即刻便率境内外两个守御所兵士启程赶往合浦。
若丹则一骑绝尘往广信方向而去。其时,先帝平定南越国后,将岭南地区划分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珠崖等九个郡,归交州管辖,州治设在苍梧郡广信县,取“初开粤地,宜广布恩信”之意。
她在路上并没有遇阻,或许是叛军认为广信离合浦远,便有人去搬救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若丹马不停蹄,一路疾驰,天傍黑时终于到了广信城外,眼看便能进得城门,那马已累得摇摇欲倒,她顾不得许多只知狠命打马,马却是再不能移动半步,无奈若丹只得停下喘口气。
若丹从怀中掏出水袋仰头狠灌了几口,正要将水饮马,便在此时,城内有十几人策马飞奔而出,扬起一路烟尘,若丹待要躲避已来不及,坐骑竟被吓得轰然倒地,要命的是,那重重的马身竟压在她的脚踝上。
最前面的一骑飞掠过她身旁,马上的人骤然勒紧缰绳,将马停下扭头问她:“你可是从合浦过来?”
若丹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另一随行模样的人也打马回头,对若丹道:“兄弟别怕,此乃交州剌史伏明晟大人,我们只想知道合浦城内的情况。”
若丹被马压着脚腕动弹不得,一时又急又疼,大哭道:“剌史大人,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见那人无甚反应,又大喊:“我是若丹,秦若丹。”
因天色已暗,伏明晟只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他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此是何人。若丹跟着凡尘在城墙上坚守数日,烟熏火燎,再加上一夜奔波满脸尘土,被泪水一冲,比街上行乞的小乞丐有过之而无不及,及听她喊出:“我是秦若丹。”不由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