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哭得更大声,道:“你还笑,合浦城里的人都要死光光了。”
伏明晟下马将她扶起,打湿一块巾子亲自给她擦脸,道:“别急,慢慢说。”
若丹面露羞涩,一把将巾子夺了过来自己擦着,将合浦城内所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说了一遍。
伏明晟点头道:“难怪我在回程路上遇着诸多蹊跷之事。”他本于三日前便应回到合浦,无奈一路行来,计船底被凿穿一次、食物被下毒一次,本人被放暗箭三次,且均是暗戳戳的不见对方人影,虽伤亡不大,但被耽误了些时日,情知有异,便改走陆路,紧赶慢赶赶回合浦。
伏明晟与随行副将交换了一下眼神,副将令随行与若丹留下原地等候,自己与伏明晟掉转马头回城,其时伏明晟仍兼着交州刺史,他进城后简单部署了防卫,便调了全部兵马快马加鞭赶往合浦。
若丹正等得心急火燎,见大队人马到得跟前,也不说话,跨上那副将牵着的一匹黑马,跟在伏明晟身后驰骋。
天边慢慢露出了鱼肚白,凡逸与芭蕉七坐在南门城楼最高处。
自凡尘等人走后,他们率兵坚守了整整一昼夜,已是弹尽粮绝,守城兵士几乎全军覆没。
凡逸、芭蕉七二人亦是身负重伤,凡逸身上插着几支箭头,血几乎流尽,他看看身后平静的合浦城,又看看潮水般涌上来的叛军,惨笑着对芭蕉七道:“我们尽力了。”
芭蕉七拼尽全力趔趔趄趄走到迎风屹立的“汉”字旗下,昂首向天,此时天空乌云密布,似要将整座城池压垮。
忽闻凄厉的牛角号响彻城内外,沉寂多时的叛军倾巢而出,通体黑色打扮的叛军跨着整齐的步伐,山岳城墙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便大喊一声“杀”,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
第78章 克敌制胜
青壮年都上了城墙,城内老弱妇孺在硝烟弥漫中战战兢兢承受着随时在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驽箭及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夹杂着“走水了”的大喊。
竹枝在自家院子的水井将一桶水提上来后,抬头看天,乌云压顶,她长叹了一口气,十分揪心好几日不着家的江芏。她与江芏成亲后,江芏对她很好,赚的银子悉数交到她手上,如何开支从不过问,只是不太与她说话,整日难得发一次声也就几个字,一切皆用肢体表达,便床上欢娱亦是先用肘部触碰她一下,倘她摇头便作罢,也不问她是来大姨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江芏有个习惯,逢江芷归家,他的头一句话必是问:“丹妹妹可好?” 竹枝相信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她也认为应当,没有若舟姑娘便没有自己的今天,她深情的目光常常追着将黑胖的儿子小肥放在肩膀上四处溜达的他身上,她不懂什么阳光恬淡岁月静好,只知如此平和的日子虽不富足但却舒心,她心满意足。
此时南门方向传来沉重的硬物撞击声,虽说连日来这个声音不断,但今日尤甚,随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从城外传来的“杀,杀,杀”的呼号声充斥着城内的各个角落,震得房屋墙土四处飞散,茂盛的凤凰树经连日的烟熏火燎早已半死不活,干枯的花叶随即簌簌掉落,最可怜的是那些惊弓之鸟,常常刚落足树枝便被吓得四散奔逃。
竹枝忙抱了小肥进屋,屋子狭窄基本无处躲藏,唯有一个还算坚实的大木柜,竹枝抱着小肥躲进去之前顺手拿了一把菜刀,决心一旦城门被破便自己先作个了断。
这场战争无情地撕开了竹枝血淋淋的尘封已久的记忆。她家原在交趾,家境优渥,父亲经营的商铺收入颇丰,多年前交趾越人起事,夺了城池后大肆屠杀汉人,二十几个越人官兵闯入她家,父兄被杀,母亲和两个姐姐被捉,几个头目为显威猛,喝着酒当众上演活春宫,过足瘾后又将她们丢给士卒,临走前将奄奄一息的她们射杀,与其余尸体堆在屋子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竹枝在叛军闯进来之前恰巧爬在院外探进院子的高大的凤凰树树干上掏鸟窝,目睹了这一切,初时吓得失声,后回过神来,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在枝叶茂繁的树杈上索索发抖地用腰带将自己紧紧绑在树上,紧闭双目捂着耳朵过了一夜,牙齿把双唇咬得血肉模糊。
翌日她从树上下来,不敢看一眼满院的血腥,跟着一个答应给她一口饭吃的妇人到了合浦,被卖到了秦家,或许是她内心刻意屏蔽了惨绝人寰的过往,岑氏问过她家里有何人,她都摇头说想不起来了,前尘往事在她脑子里是一片真空。
木柜内不谙世事的小肥以为母亲在和自己躲猫猫,高兴得手舞足蹈。
肃立旌旗下的芭蕉七,忽然看见风云变幻之中,一缕日光从云缝里透射下来,映照在守城兵士的铠甲上,铠甲如同金鳞般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再展目四顾,秋色中,大雾尚未消散,太阳已冉冉升起。
芭蕉七眼睁睁看着城门即将被撞破之时,却见叛军如潮水般向后褪去,原来是安京援军杀至南门,再看其余三个城门外的叛军亦停止攻城,背对城门摆开阵势,高举着汉军军旗的骑兵从东、西、北三面包抄而来,所向披靡,为首的是一个极具威严的络腮胡子,芭蕉七嘶哑地吼出一声:“合浦有救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再看凡逸,虚弱地闭着双目,却一脸灿烂笑容。
待凡逸再睁眼时,已依偎在若丹怀里,他对着泪眼迷离的若丹挣扎着开口道:“家姐。”
若丹没听错,他喊的是家姐,家姐在白话里便是亲姐姐,若丹便又将脸贴近些,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家姐,父亲说我是他的好儿子。”他近乎耳语地喃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若丹泪如雨下,将凡逸紧紧抱住:“你是,你当得起。”
凡逸微闭双目喘出一口长气,脸上现出一抹骄傲,未几,又睁眼道:“家姐,照顾好阿妈。”便合上了漂亮的细长双眸。
若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此时,对垒的两军排山倒海般相撞,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铁甲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弥漫的烟尘,整个合浦四周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厉气息所笼罩,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使得山河为之颤抖!
终于,伏明晟所率铁骑占了上风,与安京援军围住最后的叛军,从两翼包抄,铁骑上挥舞的利刃将叛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一场战争,多少人失去了亲人。若丹不由怀念起自己曾经的另一时空,大半个世纪的和平岁月,如不是经历过战争的生离死别,便不能切身感受到生活在和平年代何其有幸。
一场战争,也让若丹明白了一个道理,平常多少小儿女纠缠着爱恨情仇,在保家卫国的旗帜之下却能同仇敌忾,舍生取义,正因为有如此平民基石,才有了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中华民族。
若丹发疯般在人群里寻找凡尘,活人未见,便到死人堆里一个个扒拉,连海里的浮尸也不放过,一边扒拉尸体还一边狠狠地道:“你死了我即刻嫁人。”
终于一具趴着的身体动了一下,闷闷地问了一句:“妹妹说话可是作数?”
若丹欣喜若狂,本已筋疲力尽,却不知那来的力气,一把将发出声音的身体翻了过来,却是啰里啰嗦,少不得将他拉起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末了又将他推倒,一脸愤懑地道: “你既未死却装死人做甚?不怕把人急死么?”
啰里啰嗦甚是委屈:“我跑了一天一夜,不知怎的便倒下了。”他到安京报信后便跟着安京援军赶回合浦,体力不支倒在死人堆里一顿好睡,若丹让江芷赶紧带他去休息。
如此,若丹不吃不喝寻了三天三夜,江芏也陪着寻了三天三夜,直至伏明晟打扫完战场,各处在伏明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的严令之下,皆报来未见凡尘,若丹才颓然倒下。
江芏每每看见若丹睁着血红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怎么会?尘公子怎么会不与你在一起?”之时,便恨不得失踪的是自己。
那日他随凡尘带着十几个捞珠子的兄弟,划着龙舟悄悄靠近深湾,见深湾已泊着叛军的几条大船,海面上还有大船缓缓不断而来,早已候在此处的几十条小船开始向乾体港运送兵士。
待到天黑,他们持匕首从水底潜入,将小船船底悄悄凿穿,初时水是慢慢渗上来的,加上伸手不见五指,叛军未曾察觉,待小船全被凿穿,他与凡尘继续去凿一条大船的船底,已然得手之时,叛军始觉小船在下沉,惊慌之余大喊:“有水鬼。”
大船上的叛军尚算警觉,会水的即跳下船底查看,不可避免地便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江芏一看敌方人多,急忙打了声唿哨,捞珠子的兄弟借水逃循,江芏却暴露了自己,被叛军包围,凡尘过来解围,二人索性翻身上了大船,与船上叛军打了起来,均不同程度受伤,趁大船慢慢沉入水中,船上叛军惊慌之时,二人复又入水潜逃。
江芏仗着水性好一口气潜出老远,再探头出水面时,已看不见大船。他趁着夜色上岸后向城内走去,四处皆是叛军,便在南门外一处冒着黑烟的破烂民房内藏身,直至安京援兵到达,才随着一起杀进城来,却再未见过凡尘。
亏得他们将小船凿坏,大船上的叛军无法顺利到达乾体港码头,待将小船修好,天色已明,叛军开始集结,随后便大举攻城,此时安京及广信的援军已到,局势已然掌握在伏明晟手里。
若丹在霁和堂迷迷糊糊醒来,不知自己躺了多久,直觉头痛欲裂,欲待起床,全身却无一丝力气,江芷半扶半抱着,将一碗清水递到她唇边,她勉强捧着一饮而尽,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江芷可有尘公子消息,江芷摇摇头,若丹一头倒下又待昏睡,江芷带着哭腔摇晃着她道:“姐姐,你已不分黑白睡了多日,再睡下去便成鬼了。”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但伤心才是把真正的杀猪刀,才几日功夫,若丹满满胶原蛋白的瓜子脸便变成了能扎穿鞋底的锥子脸,仅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都不带拐弯的,看得人后背发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去看看圆圆姨娘,怕是不行了。”
若丹顿觉心里被鞭子抽得恨恨地缩了一下,一下痛醒过来。定睛看了半日却是灵山在对她说话,一时挣扎着下床,摇摇晃晃便要与灵山出门,被江芷逼着灌了一碗鱼汤才稍稍站稳了身子。
灵山扶着若丹坐上马车,一路行来,便见街上满目疮痍,四处是断墙残垣,被炸药炸的、火烧的、还有被拆了砖瓦木头的屋子比比皆是。垒街的青石板已被全部撬起运到城墙上,马车行进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得若丹骨头生疼,又见几乎每家每户屋门均挂着白凌,耳闻屋内传出的哭声悲切,不免黯然神伤。
这一仗极是惨烈,合浦城内将近三万兵民,抗击了十万叛军精锐,故十户人中有七八户死了青壮男人。
灵山断断续续地告诉若丹秦家境况。
第79章 合浦郡主
各家青壮年都上城墙抗敌之时,秦家大哥秦如金响应官府号召,正要锁了店铺前去加入杂役队,不料城内一小股贼人趁衙门治安空虚趁机到店铺打劫,如金不舍店中珠宝被掠,出手与他们争夺,被贼人所杀。如银却惨,上城墙抗敌整整一日,那晚听命轮班休憇,他便回了城内住处,不料叛军从城外掷入的火球将周边一溜民房点燃,那些房子皆是木头搭建,一时火势熊熊,如银本已逃了出来,回身不见新婚娘子跟在身后,又跑回去搭救,最终二人葬身火海。
若丹心底悲凉,垂下眼帘不发一言,直至马车在凡府门前停下,方才踉跄扑到圆圆床前,圆圆已是奄奄一息,一头青丝一夜之间竟全成白发,灿灿在旁只是抹泪。
这场战争,凡府失去了顶梁柱凡仕林,还失去了寄予厚望的两根栋梁凡尘和凡逸,圆圆一介弱女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这个打击,随着她的倒下,凡府亦被绝望气氛所笼罩。
若丹终忍不住,扑在圆圆身上大哭,哭声惊醒了圆圆,她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若丹苍白的脸庞,说道:“好姑娘,朵朵和果果拜托你了。”
那两个围在圆圆床边的小姑娘凡朵朵和凡果果,初时只是怯怯地看着进来的若丹,此时也跟着大哭起来,一时屋内众人无不落泪。
灵山看见若丹大哭,倒是长吁了一口气,只要若丹能将憋了多日的伤痛发泄出来便好,因而劝道:“我们都得活下去,如我们都不活了,那凡大人、尘公子、逸公子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若丹握住圆圆的手,贴着她耳边忍悲含泪道:“阿妈,二阿哥死得壮烈,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阿妈’。灵山姐姐说得对,我们都要活下去,非如此便对不起他们。”
伏明晟在写奏本,他详实地描述了此场战争的前因后果,泣血而写全城军民的同仇敌忾,末了,写前太守凡仕林一家父子三人为守城壮烈牺牲,其女儿,他踌躇片刻,写道:“凡仕林嫡亲女儿秦若丹,幼时失落民间被秦家收养……云云。”却不知如何写其生母妮徵。
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仅有一种罪可用得上,便是谋逆之罪,除此之外都能通融。而犯了谋逆之罪,即便贵为王子也一样要被杀头,运气不好还被诛连九族。因此伏明晟打算隐去妮徵反叛一节,只写了秦若丹生母为凡仕林夫人,前骠骑将军之女泽兰,因意外事故而亡。但因牵涉的人太多,写到韦大紧等里应外合之处便编不下去了,自然便没有了投毒等等情节。
伏明晟实在抓狂,又没了凡尘这个高参,便硬着头皮去请若丹过目。
若丹虽处于对身外之事感知迟钝的状态,但仍对伏明晟道:“大人,万万不可隐瞒,你便照实上奏,否则恐后患无穷。须知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掩盖,十个谎言便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她想的是众口难掩,如有人以徇私舞弊之罪参伏明晟一本,伏明晟逃不了干系。
伏明晟一想也对,照实写完后,便在奏本最后大写特写秦若丹的丰功伟绩,单表她的文字便洋洋洒洒不下万言,其中写着如果不是她发现越人谋逆的蛛丝马迹,又研制了化解蛊毒的解药,之后冒死出城送信,或许合浦已落入敌手,再联系之前的疫病也是因为秦若丹施救有方,全城军民才能共克时艰。
特此,上奏官家施恩,恢复若丹凡府女儿身份。
太子刚刚上位,正要树爱民如子形象,接伏明晟奏折,便下了一道恩威并重的圣旨:追封凡仕林为英烈将军,凡尘、凡逸各为忠候和武候。又鉴于赵妮徵已死,其所作所为皆是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只将其同党韦大紧一族男丁尽数诛杀,女眷发配服役,慨不牵连旁人。准了若丹归位,为写入族谱的凡仕林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