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被绕晕了,觉着那不对劲,半晌明白过来,对着凡尘火炎焱燚大吼:“我不嫁你我会死啊,告诉你,这辈子我便笨死吓死憋死闷死撑死饿死各种死,但绝不会不嫁某人会死,真是气死我了,不收拾你能忍?婶可忍叔不可忍也!”若丹气得说话用了啰里嗦嗦体却不自知。
想至此处,若丹下意识地以手触碰头上的骨簪,似乎仍能感受到凡尘温暖的双手柔柔地将她满头青丝挽成发髻。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想到能相守时为何不好好珍惜,若丹便痛彻心菲。
倒是江芷发现,若丹在看见江芏的黑胖儿子小肥时会笑。
那日竹枝嫂抱了小肥来霁和堂请若丹去家里用晚膳,说江芏刚捕了一只手臂长的大龙虾。
那一岁多的小肥五官与江芏像是一个饼模倒出来的,且又晒得黑不溜秋,令人怀疑江芏生了个自己。小肥被竹枝养得干净齐整,周身散发着奶香味,虽音节不全,吐字坑坑洼洼,却一见若丹便伸着黑藕节般的小胳膊朝她身上扑。
竹枝教他说话:“叫姑姑。”
小肥便张着没牙的嘴连叫:“猪猪,猪猪。”
江芷将他接过来抱在手中,逗他:“亲一下姑姑。”
小肥便色迷迷地将肉肉的小嘴团成圆形以口水作墨在若丹脸上盖满了私章,这是江芏的亲儿子?
若丹终于笑出声来,哼着“点虫虫,虫虫飞……”,伸手在小肥肉肉的手心里点了几下。她看看自己手上无称心物件,便从脖子上顺手掏出鸡血玉怀古要给小肥带上,江芷吓得赶忙拦着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姐姐的传家宝。”
若丹道:“我留着也是无用。”
江芷道:“尘公子回来,看你作何交代。”
若丹条件反射般用手摸了摸头上的骨簪,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也听话地收回怀古,改将手上一个通体纯净的绿玉镯退下给了小肥仔,那是圆圆早上才套上她手腕的,说是避邪。
竹枝连连推辞:“要不得,太过贵重。”
如此竹枝便隔三差五抱了小肥仔过来搏若丹一笑,若丹总不让他空手而归,不是金锁便是玉扣,竹枝百般推却,若丹道:“我挣了这些物件也无甚用处,不如你替他收着,留待他长大以后娶老婆。”
竹枝试探地问:“郡主如此爱小孩子,何不嫁人自己生几个?”
若丹满脸惆怅却看着远方发呆。
竹枝赶忙转移话题:“郡主万万不可再送如此贵重的物件给小肥,倘再送,我便不敢来了,他阿爸说了,倒像是我带了小肥来骗郡主的宝物似的。”
若丹一笑,神情倒活泛了许多。
江芷趁便说道:“姐姐该去看看小白。另外,我们多养些珠子吧。”
江芷的想法不错,让若丹多操心生计,便不会日日陷于对凡尘的思念之中。现今江芷日渐长大,看得出顶头上司伏明晟对若丹极为关心,每次若丹醉倒,均千叮万嘱她务必照顾好若丹,不能让若丹醒来渴了或饿了。她觉着凡尘百分百是回不来了,这么久杳无音信,估计已葬身鱼腹,便觉着若丹与伏明晟其实很是登对。然不知这些读书人是如何想的,伏大人明明喜欢若丹,却从不表白,若丹对伏明晟是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加上一个啰里啰嗦日日嚷嚷着要娶若丹,多年来却从不见行动。
唉,不明白,知识越多越反动,若丹姐姐所言极是。
第81章 尽力而为
江芷自嘲自己是盲猫碰上大咸鱼,她让若丹复苏的办法竟然开始凑效,若丹不再显出一副古水无波的状态,而是担起了郡主的责任。
所谓郡主的责任,亦无规制,不过日常协助官府办些利民之事,或以亲善大使形象出现,以获民声。
若丹忆起海丝路上外夷商贾争相购买合浦丝绸的境况,便寻思着在丝绸贸易上打开一个缺口。她与啰里啰嗦合计,成立一间中外合资公司,采用公司加农户的经营模式,由官府动员农户种桑养蚕,所养蚕茧全由公司收购,再请些纺织巧手教姑娘媳妇织布,所织丝布由啰里啰嗦卖往外夷。
说干便干,若丹请伏明晟张贴告示动员合浦郡内的农人大力种桑养蚕,她则在城内僻出一处空房名织布坊,大力招募纺织能手。
对若丹的想法,伏明晟心里不托底,便仅在升堂时对众官口头作了动员,当即引来一片强烈反对声,尤以主仓谷事的仓曹掾史刘文祥言辞最为激烈,他慷慨直陈:“万万不可废粮种桑,郡境内农田有限,此次战役,国库空虚,民众更是家无隔夜粮,应以粮为本,采取一切措施鼓励农人种粮。”
众官皆窃窃私语:“是这道理,肚子都填不饱,喝着西北风穿着凌罗绸缎图凉快么?”
“大人千万不能听信无良商贾妖言惑众,自古无奸不商,为着些蝇头小利而置根本于不顾。”刘文祥语含愤慨。
众官纷纷点头。
战后的合浦,经济复苏甚为缓慢,百废待兴,伏明晟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整日以胡子拉碴形象示人,若丹凭第六感却觉着他是有意而为之。但若丹深知说服众官不易,只得硬着头皮寻了伏明晟私下做他的思想工作:“伏大人师兄,合浦的农桑鱼盐之利,甲於他郡,其中的‘桑’便是一大特色,男子种苎麻、女子桑蚕织绩,合浦布料中有名的‘广幅布’‘丝布’‘葛越’等等,及由‘葛越’制成的‘卉服’,屡被官府征调,更被各国夷商争相购进。”
见伏明晟点头又摇头,她仍不遗余力试图说服:“合浦原本不产粮食,靠的是以珠贸米,只是近年来开垦了部分荒地,开始零星种植,不成气候,但如果种桑养蚕,农田的附加值便会高出数倍,再去换回粮食岂不是更好。”
伏明晟犹疑道:“众官所言你也听见了,我总不能以一已意志去强压众人。罢了,你自去寻几户愿意种桑的农人,我只当没看见。”
话说至此,若丹很是无奈,况她招募织女并不顺利,响应者寥寥。城里的女子不愿抛头露面,任她如何劝说,只推女子古来便是相夫教子,没有挣钱养家之理,若丹几近崩溃,就此放弃。
一日无事路过海星街,见几个泼皮围着一个地摊,将摊上绣工精巧的鞋帽和小荷包等小物件拿在手上抛来抛去,摆摊的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只知不停地哀求:“大哥,行行好,我靠这个吃饭的。”
一个泼皮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调笑道:“摆这些能值几个钱,你虽说黑了一点,可也细皮嫩肉的,哥不嫌弃,你跟哥走,带你吃顿肉去。”
“哎哟喂,看不出来哦,这破衣里还藏着花苞呢。”一个光头泼皮伸手拉扯姑娘前襟,流里流气地道。
小姑娘只知哭着往后躲,几个泼皮竟全围上去,掀翻了姑娘的摊子,推搡着姑娘往附近小巷子走,姑娘拚命挣扎,嘴里喊着救命,却那里能挣得开。
旁边的小贩敢怒不敢言,他们都知道一旦惹上这几个常在附近转悠的泼皮,便不能在此摆卖了。
若丹原是独自闲逛,身边没带随从,便不顾安危,一手掀开斗笠一手抽出短剑,对着泼皮大骂:“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不想活了?”
泼皮们回头见是一个姿容绝美的女子,便一阵狂笑:“哟,定是哥们长得威水,这靓女自己送上门来。”
一个光头泼皮伸手想摸若丹的脸:“哥没玩过这等美人,这皮肉是水做的不成?”
若丹一抬手,光头的食指被削去一个指头,鲜血直流,他勃然大怒,胡乱叫喊着抽出腰间的三节棍便朝若丹头上打去,其中一个泼皮忽然认出了若丹,大喊:“快跑,是凡若丹郡主。”众泼皮撒丫子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地上的一根三节棍。
若丹扶起捂着脸哭泣的黄若若,心如刀绞,便算只是为这个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女,为了老士卒黄鱼死得瞑目,她觉着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若丹调整了策略,让啰里啰嗦先购买一部分粮食,分发给愿意在田边地头、屋子前后种桑树及养蚕的人家,条件是蚕茧必须由啰里啰嗦回收,又奏请伏明晟,对城中各户没了顶梁柱或无劳动力的人家,由官府发放一定补贴,但要以工代补,凡在织布坊学成并能生产出丝布的,由官府给予粮食及银子贴补。
伏明晟原本亦要放赈济民的,闻此言便痛快答应,他已经拒绝了若丹一次,不好意思再拒绝第二次。
合浦城内的大多数绝户正为一日三餐发愁,打算背井离乡去投亲靠友,听闻有此好事便踊跃参与,织布坊一时人满为患。若丹另辟一处空房名第二织布坊,请灵山出来做了大管家兼账房先生。每日姑娘媳妇晨时开始对机织布,日暮便能领米返家,合家大小无不开怀。
半年后结账,姑娘媳妇点着手里的五株钱笑逐颜开,公司老板啰里啰嗦亦笑逐颜开,伏明晟更是笑逐颜开又笑逐颜开,丝绸贸易所得税收比他当初掏出的补贴多出何止几倍,明里便极是佩服若丹的脑袋瓜子好使。
灵山姑娘终于体会到有事业傍身心里是何等地踏实,而且她感到伏明晟师兄的目光分明含着赞许,不由每日来往穿梭于各织布坊之间,端的是步态轻盈笑意婉约,乃应了若丹所说的那句“劳动着是美丽的。”
若丹又动员伏明晟出一笔银子开办免费学堂,让所有上不起学的适龄孩童全部入学,伏明晟极为肉痛,战后恢复那那不要银子?但禁不住若丹软磨硬泡:“伏大人师兄,你要将眼光放长远些,此是为国家的千秋大业着想,少年强则国强。”
伏明晟推却不过,更不忍佛了若丹之意,怕她又陷入呆傻状态,便忍痛答应,办了一所海角书院,又将一块良田划归书院,以解决书院后续经费。
书院开办后,那些穷苦人家的妇人每日携子而来,将幼儿置于书院后便到织布坊纺纱织布,海角书院的朗朗读书声与织布坊的“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汇成一曲独特的交响乐,竟使全城一扫战后长久笼罩着的悲戚气氛,颇有些纷繁气象。
一时之间,满城人皆称颂伏明晟爱民如子,为民鞠躬尽瘁,以至于年终考核伏明晟得了“上”等,有传官家动了提拔伏明晟的心思。
伏明晟的目光便更多地追寻若丹的身影。一日闲闲地行到医馆门前,若丹脱下白大褂换好了便服正要溜出去寻啰里啰嗦合计开个成衣坊,她已不满足于只赚流通领域的银子,终端的桑蚕制作成衣的银子她亦不想放过。
料不到翘班却被顶头上司撞个正着,她神态未免有些讪讪的。
伏明晟望着若丹历经沧桑却依然明媚的脸庞,绷着脸忍笑问道:“医官大人,此时匆匆出去,是有何大事要办么?”
见若丹惴惴不安的神态,他又大度地摆摆手:“有事你尽管去办。我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来看看你那小脑袋里还有甚压箱底的好主意,倘有,快倒出来,我好惦量着使得使不得。哎,你不会是要我给你银子才肯倒出来吧。”
若丹分明看见伏明晟眼里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雾,不敢直视,只得慌乱摆手:“暂时没有啦,待有了主意必定第一时间向大人奏明。”话音未落便落荒而逃。
却听见背后传来的轻轻叹息声:“好姑娘,你要等到何时?待我长鬓及腰,嫁我可好?”其时伏明晟的鬓发已垂到胸膛以下。
村尾的几间土坯房前,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在翻晒才打下的稻谷,汉子偏瘦,皮肤晒得油黑,满脸憨厚,娘子名桑葚,长得眉目清秀,虽然粗布衣裳打着补钉,却也干净利索。春种秋收,今年收成不错,夫妇二人虽挥汗如雨,却掩盖不住脸上喜悦,几个三五岁参差不等的孩童在旁边的大榕树下打闹,小的哭着跑到母亲跟前告状,当妈的也只是轻轻责备了大的几句,脸上并无怒意。
从邻近低矮的茅屋传出一阵粗厉的打骂声,汉子皱皱眉,放下手中的竹笆,抬脚想朝茅屋走去,被桑葚一把拦住:“天天如此,你打又打不过他家儿子,骂亦骂不过他家老泼妇,被那老泼妇泼的脏水还少吗?等着吧,终有老天开眼的一天。”
她深深叹了口气,希望再有几个丰年,和自家汉子再勤力些,靠着种稻养蚕,能在村头的好地段置块宅基搬离恶邻,实在是受够了邻居这对母子,自打前年买来一个女子,天光老妇折腾,天黑男人折腾,那可怜的女子身上伤痕累累,破烂衣衫掩不住身上寸寸青紫色的肌肤及牙印。桑葚曾悄悄给过女子一把碎银,让女子跑路,可女子被逮回来后被打得更狠,男子扬言要砍掉女子的双脚,那老妇在村口当着全村人的脸破口大骂,说待她查明是那家给的女子银子,便把那家孩子给灭了。桑葚不知道自己是做善事还是害了这女子,从此便不敢再过问。
大些的男孩看见村路上出现几个陌生人,跑到桑葚身边道:“阿妈,你看那是何人?”
桑葚便见几个官衙里模样的人护着一顶骄子朝这边走来,忙叫大孩子赶紧带弟妹回屋不要出来,她记忆尤深,上次几个官爷路过,孩童打闹惊扰了轿子里的老太爷,官爷对孩童下手颇重,孩童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不说,他们夫妇二人跪下磕头磕了半日,还被罚了三吊钱,这是她熬夜做了一个月的剌绣才换来的呢。
骄阳似火,庄子里的狗热得躲在树荫下伸出长长的舌头,见生人到来只懒洋洋趴着吠几声应付了事。
若丹去邻村看几个大户新种的桑田,路经此处,见几个随从热到发昏,便说到村子里歇一歇。轿子在村子尾端的几间土坯房前落下,若丹下了轿,丫头绿绦在大榕树下的石条上辅上丝帕,扶若丹坐下。早已停下手中活计的汉子愣愣地看着,一见官爷下骄,唬得忙不迭过来作揖听候,又喊桑葚娘子赶紧烧茶款待。
若丹摆摆手道:“不必了,都停下罢。”她笑问夫妇二人:“粮食、桑蚕收成如何?水渠修成后当地百姓可有受惠?”等等。
夫妇二人诚惶诚恐地一一作答,见若丹和蔼,慢慢地便去了害怕之意,主动聊起新任太守的惠民政策,桑葚笑着对若丹道:“现今全家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越来越有奔头了。”
若丹极是高兴,将桑葚拿出的番薯芋头吃了好几个,待随从将桑葚端出来的一钵金银花茶喝完后方起身告辞,临行前绿绦留下一吊钱作偿。
一行人正要起步,听见相邻茅屋传出一声惨叫,随即一女子被一个长得像一条胖头鱼般的肥硕汉子拽着头发拖出来踢跪在烈日之下。
一个目光阴戾的长脸老妇拿着粗及手臂的大碌竹水烟筒跟出来照着女子没头没脑便打,边打边骂:“你个只会吃,不会生的贱人,还敢与老娘顶嘴。”又吩咐胖头鱼:“即刻着人牙子来将她卖进青楼,不下蛋的鸡卖到那都没人要,只有青楼还能得几个钱,老娘看见她便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