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断断续续道:“往后有了孩子,绝不许对他说是搭称搭来的、或是送信送错了的、又或是出门扔垃圾捡来的、又或是……”
凡尘一笑,含混道:“准了,我只说是树上摘下来的。”
翌日午时,若丹睁开惺忪双眸,却被近得几乎贴到脸上的朗目吓了一跳,忆起昨夜缱绻一幕,不由脸上一红,将锦被扯过头顶。
凡尘伸双臂欲将她拎出来,若丹挣脱缩回被窝将自己裹得像只棕子,道:“公子,累。”自觉当初在城墙上抗击叛军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没有这般劳累,凡尘笑道:“叫尘尘。”
若丹的白眼翻得见不着一丝黑色:“小尘尘。”自觉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将裹紧的被子再紧了一紧。
凡尘玩味道:“又使‘九阴白骨眼’,看来今日非得让你长点记性。”
若丹躲着小声道:“饿。史书记载,合浦凡若丹郡主是被饿死的。”
凡尘方笑着叫婆子进来,为首的管家妈妈早已等候多时,见老爷吩咐收拾屋子,便一个箭步迈到床前,从床上扯出一条沾着血迹的白凌,高声说道:“恭喜老爷,老奴拿去给老太太了。”
若丹气得骂道:“滚!”
那妈妈欢天喜地出门,又回转身道:“老太太吩咐,不必拘礼,她治了酒席,一起用晚膳便好。” 管家妈妈嘴里的老太太是圆圆姨娘,想必也是守候多时。
按当地习俗,新嫁娘应是三日后回门,但若丹、凡尘的身份有些特殊,既是女儿也是儿子,故圆圆便于今日治了酒席,亦算是阖家团圆了。
一辆马车从太守府缓缓行走在北街上,车内,若丹望着静坐的凡尘欲言又止,凡尘将她揽进怀里殷殷而语:“与你夫君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若丹轻声道:“是芈娘。”
凡尘点点头道:“芈娘是我姑姑,从你是凡若丹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我是谁。我想着,待我将手头上的事理顺,再与你一同回米伦。”
若丹热泪夺框而出,拚命摇头道:“芈娘她,她于年前因病已是走了,临走前托人将一个亲手绣的包袱被儿带给我,说我俩成亲后生三五个娃娃用得着。我却来不及告诉她你便是她苦苦寻找了多年的亲外甥。公子,我对不住芈娘,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我们在米伦之时我便告知她真相。”言毕哭倒在凡尘怀里。
凡尘拥着她,忍着泪水安慰道:“这不怪你,想当初你为了我忍下了多少苦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初我看见你与姑姑的亲热劲,还以为是你寻着了至亲。我想,姑姑是感激你的,姑姑九泉之下得知有如此外甥媳妇当含笑瞑目。”他掏出巾子细细替若丹吸干脸上的泪痕,柔声劝道:“别哭呵,到家了,让人看见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到了凡府,合府人皆在门外迎候,圆圆见二人下轿,便口中称:“老爷、夫人”领着齐刷刷拜了下去。
若丹、凡尘一边一个急忙将圆圆搀扶起来,双双齐道:“阿妈,不必拘礼,只当儿女回家便好。”现今凡府是圆圆当家,凡府女儿都随若丹称呼她阿妈。
待众人在桌边坐下,圆圆抚摸着凡尘被磨砺得极为粗糙的脸庞,眼里含泪道:“大阿哥,你可受苦了。”再看若丹,与凡尘端的是一对璧人,不由伤感地叹道:“若二阿哥还在,也是这般光景。”一时泣不成声,凡尘、若丹不知如何劝解,便也陪着垂泪。
凡家小妹妹凡果果甚是机灵,起身劝道:“阿妈你该高兴才是,而今不只大哥哥回来了,还多了个大家姐。”
凡朵朵跟着道:“只是往后不知该称大哥哥还是称姐夫,又或是称家姐或者嫂嫂?”
众人被逗笑,若丹笑道:“今日我可说了,我们家不必立那诸多规矩,想怎么喊便怎么喊,便按照往日习惯叫哥哥姐姐吧,听着才是一家人。”
园园含泪点头,若丹身为凡家嫡长女,又是官家亲封的合浦郡主,她说话众人无有不服的。
回到太守府,若丹心情仍是沉重,她垂下头安静地枕着凡尘的手臂闭目无语。
凡尘用粗糙的掌心轻抚着她羊脂白玉般的脸庞,若丹忽然睁了眼道:“你一去两年,怎的如石沉大海般音迅全无,便不怕我嫁人么?”
凡尘坏坏地笑道:“不怕,普天之下如我这般人才出众的男子你打着灯笼寻着的也不能比我好。”
若丹闭目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凡尘仍是笑:“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吧,我说实话,怕,是真的怕!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单言近处,明里的啰里啰嗦王子,或许早已心如死灰复燃,暗里的伏明晟师兄,兄长加上司的近水楼台,至于那些不入流的歪瓜裂枣我便不多费口舌了。”说到最后语气含酸。
第85章 凡尘征战
若丹闻凡尘提及两位兄弟时的用语,便用脑袋撞了一下他厚实的前胸,抬起头,双眸剪水,弱弱地道:“伏师兄坦荡君子,何曾暗里对我虎视眈眈?”
凡尘目光凌厉地闪了她一眼,若丹不由心里发毛:完了,自己求嫁伏师兄的这段黑历史恐怕难以翻篇,但倘藏着掖着又怕往后相互猜疑,一旦猜忌必心生嫌隙,心生嫌隙将永无宁日。她便索性挑明了道:“是,我求伏师兄娶我,但那是权宜之计,再说伏师兄也没乘人之危啊。”
凡尘瞪着她,语调有些怪怪的,仿佛被酸倒了后槽牙:“那是官家已下旨,他有几个胆?敢乘人之危。”
若丹心虚得一塌糊涂,泫然欲泣道:“这能怪别人么,倘不是你先骗我让我以为嫁的是个老鳄鱼,我也不会如此委屈自己,还招来他一顿嘲讽。倘你心里过不去,便一纸休书休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言罢起身作势便要下床。
凡尘一把将她手腕拽住,生怕一松开她便飞了似的,连连陪笑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我的不是。只是和你逗个趣罢了,你却当真。”
若丹索性耍起无赖,哭得梨花带雨:“你当是逗趣,我却当你以为我真要另嫁他人,我是那等不守诺言之人么。”心里恨恨地想,我是没碰着比你更好的罢了。
凡尘拍着她后背哄道:“别哭,别哭,再哭便不好看了啊。全是我的不是,往后倘我再提此事,你便休了我吧。”
若丹将身子背过去不理他,心里甚是得意:绕指柔可化百炼钢,偶尔露些小女儿姿态甚是管用。
凡尘吻着她散发着幽香的缕缕青丝,问道:“可要听我过往经历?”
若丹只轻轻“嗯”了一声。
凡尘料她气未全消,也不介意,对着她的后脑勺便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当初我与江芏在大船上,背靠背与叛军混战,他们的人实在太多,里圈的刚被我们击倒,外圈的便黑压压围了过来,我们二人都伤得不轻,只好在甲板上杀开一条血路逃之夭夭。当时江芏冲杀在前,我殿后,跳进海里的瞬间,我后背被一叛军投过来的□□剌中,那时只管逃命,一头扎进水里往最深处潜去,待将头冒出来后已远离大船,那些叛军并未追来,我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醒来已在安京茂军的大船上,据说我被海水冲到他们的船边,他们看我汉军装束,便将我打捞上来,那些王八犊子叛军在枪头上淬了毒,致使我昏睡了几昼夜,好在伤得不算太重,船上又有官医,我终究是挺了过来。
从医官口里得知,伏师兄所率援军到达之时,集聚深湾的叛军,有未曾登陆的,掉转船头回了交趾。
我醒来的前夜,从京师出发的伏波将军到达合浦,此次官家是下了死命令,务必剿灭叛军,彻底平定岭南。伏波将军率大部正从合浦开往交趾之时,本地安京县长黄欢亦奉命率安京茂军前往攻打交趾,翌日两军在海上汇合,伏波将军知道我会越语,且才与越人打过一仗,便亲来问我:‘能否随同一战?’
讲真,我在安京茂军的大船上醒过来之时,船离合浦已行了一夜,我要回头已不可能,因又想起此前发生的一切,心里便不是滋味,我总觉着是我抢了本应属于你的生活,害你沦落民间受苦,便不知如何去面对你,且我已一无所有,以我的身份怎么还能娶你。
既是伏波将军问我,便把心一横,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才能骄傲地活着,待来日衣锦还乡,再给你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分。”
若丹背对着他,感受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听至此处,转过身来道:“你可知那段时日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我坚信如你活着必会与我相见,然寻遍每个角落、翻遍各处尸体,均无你的踪影,心里是又怕又不甘心,怕的是你死不见尸,但死人堆里既然没有你,便又觉着你仍有活着的希望,如此希望复失望地煎熬,痛不欲生。”
凡尘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潸然而下的泪水道:“是我不好,大部队出发后,随着大船颠簸,我便想清楚了许多事,你从来不是那等俗人,即便我一无所有又如何?是一介庶民又如何?你是绝不会计较的,而今我这一失联,让你如此牵肠挂肚,显见得我是个真小人。可开弓已无回头箭,事已至此,打完此仗再说吧。但心里,真的,真的怕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话至此处不由痛心疾首。
他回到合浦当日便听江芷说了若丹寻不着自己的情景。江芷甫一见他,全然没有当初的敬而远之,也不顾他这个新任太守的身份,当着众人之面切齿痛骂:“好一个太守大人,你怎么还活着?若丹姐姐可是差点被你害死。”那神情,恨不得咬他几口才解恨。
若丹轻柔地抚摸着凡尘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痕,哽咽着道:“你人不能回,捎个口信回来报个平安也是好的。”
凡尘急急辩白:“我是捎了信的,我们的船到了交趾,开战后,有被征用运粮的民船运送伤员回合浦,我当时也是着急,扯下一块袖子上的布料咬破指尖写了二字‘凡尘’,托了其中一姓单于的船老大务必将此血书捎到你手上,他也是满口应承,谁料时运不济,偏他那条船在过险滩时被打翻,他也葬身海底,此是我后来才知晓的。
当时便觉着信既已捎到,何况你我也有奈何桥上的三年之约,也不怕你嫁了人去,便一心一意杀敌,多少次能死里逃生,也是因为心心念念想着再见你一面。”
若丹默了一会,方才想起问道:“此次反叛因何而起?如何便闹得如此轰轰烈烈。”
凡尘缓缓说道:“起因么,源于交趾郡麋泠县的雒将征雄,他有两个女儿征壹和征贰。这征壹长得寻常,身材却甚为高大,能力举千钧,又有些骁勇,据传她虽嫁与朱鸢县的米索为妻,却不安于家室,惟喜舞刀弄枪,且自恃无敌,便生出做个岭南女大王的想法,于是日常聚集蛮众伺机而反。其时的交址太守陈定均,执法相绳,饬令缴械散众,不得生事。恰逢征壹的丈夫米索犯事,陈定均便将米索依法判斩。征氏姐妹借此契机煽动当地雒越人起兵造反,一举攻占了交趾郡,杀了太守陈定均,交趾大乱,岭南越人纷纷揭杆响应,九真、日南郡皆叛。在夺了六十多座城池后,征壹便干脆在交趾城内自立为‘壹王’,其手下大将军便是韦进佗。
远在京师的官家闻报,拜时任虎贲中郎将的马援德为伏波将军、都尉方志为楼船将军,率汉兵十万,车船五千,水陆并进岭南平叛。孰料兵到合浦,方志得急病竟至离世。为不影响军心,马援德将消息埋下,暗令弁目护丧归葬,后见我作战英勇且黯通水陆战术,便让我顶了方志之名率兵杀敌。”
说至领兵打仗,凡尘口气未免洒脱起来:“此后,我与伏波将军并领水陆军部,水尽登岸,辟山开道,得达交趾,我率部属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他停了一停,笑问若丹:“你道当地土著是如何评价你夫君的?”
若丹抿嘴摇头:“如何?左右不过是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不过,不排除你为了招安,牺牲色相娶了当地雒将女儿,然后始乱终弃。”
此也不是不可能,想起自己去寻芈娘路上的遭遇,若丹跳皮一笑。
凡尘见她笑语嫣然,忍不住伸手去拧她吹弹得破的脸颊:“你便混说罢。”
若丹作负痛欲哭状,凡尘忙松开手,接着道:“四处皆传小方将军三头六臂,挥一把收放自如的神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说到得意处,双臂不自觉地使力一紧。
若丹顿感喘不过气来,忙用肘子顶了他一下,浅笑道:“公子腻害腻腻害啦!”
凡尘极为享受若丹貌似戏谑实为崇拜的眼神,不由面露得意之色:“京师捷报频传,每每官家接到伏波将军奏章,内必提到小方将军之名,一时小方将军威名远扬,风头无两。”
若丹见凡尘良久无语,伸出食指在他前额撮了一下,凡尘回过神来,见若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不由脸上一哂,回归正题:“到次年春,汉军与雒越军在浪泊大战,两阵相交,金鼓连天,约莫两三个时辰,雒越军究竟是些乌合之众,敌不过我方百战雄师,一败便走,势若散沙,伏波将军率军追杀,斩首数千级,收降万余人。及攻至交址城下,汉军四面围攻,征壹自觉危机,即弃城与征贰连夜逃遁到深山密林中一个名为朝溪穴的地方,朝溪穴四周大山环抱,仅有一途可通,极是深邃险仄,征氏姐妹于穴中扼险固守,令残部堵住穴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态势。”
凡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若丹却分明感到他思绪的波澜起伏。
凡尘眼前浮现出决定成败的最后一役。汉军到了朝溪穴,伏波将军察视四周,除穴口外,竟是无缝可入,只得下令止步,暂停进攻。但自航海南来,力尽千辛万苦才得入此地,倘若畏难即退,岂不前功尽弃。于是下令军士就山伐木,在穴口所在的山谷谷口筑起巨型栅栏,勉令将士围死谷口,再命游骑巡弋四周查找路径,期望或有一线可通,或可截虏一两个蛮众为向导杀进敌穴。
孰料驻扎了一旬有余,周边竟无人迹,而深山密林瘴气熏蒸,军士大多从京师过来,水土不服,一不小心,便触瘴致疾,兵力大为受损,汉军陷入欲退不得,欲进不能的境地。
第86章 丽质天成
此日,密林的浓雾之中,隐现三个骑马的汉军军士,他们背对着谷口方向顺着险恶的羊肠小道连续翻越了两座大山,不意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前头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兵士停顿了一下,略显犹疑地问身后目色锐利的俊秀将军:“方将军,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得恁远,有用么?”
这位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却仍不掩俊逸容颜的方将军自然便是凡尘,他沉默片刻,道:“小星,近处山峦我们已经踏遍,无半分能进入敌穴的缝隙,我观整座大山,并无清泉瀑布流动,我想穴口既在山腰,穴巢应是藏在山底才对,否则他们何来的饮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