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山坡上滚下来其实不算什么,至多不过是被乱石划伤而已,然而要命的是这陡坡到最后,竟与地面直上直下有个半人高的落差,两个人一路滚下来,砸在地上,差点甩出毛病来。
徐颂宁指尖靠在薛愈脖颈间,摸到脉搏后才松一口气,她试了两下,没扶起这人来,试探着叫了两声救命。
身上靠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吵醒了,搭在她手上的修长手指轻轻捏了捏她掌心。
“徐颂宁。”他抿着唇笑,大约是疼得头脑昏昏沉沉,在这半是黎明半是夜色里头装不出好人模样来,干脆就遁形成一只恶鬼。
徐颂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瞧见这人极亮的眼珠:“你是想惊动旁人,来把咱们俩来攮个对穿么?”
徐颂宁:……
薛愈抬一抬手:“你试试…能不能扶我起来?”
徐颂宁把他手搭在自己肩头上,借着半边身子的力气支他起来。男人实在太高了,徐颂宁站在略高处,却也得踮着脚尖才撑得起他,他伤得又重,使不上力气,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她身上,气息带血,铺天盖地压过来。
好半天折腾,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在嶙峋山石之间站定,徐颂宁反正也看不清省,瞪着眼打量周匝反倒累得眼眶酸痛,干脆合上了眼。
那人却抖擞开披风,丢去她身上,嗓音沙哑:“披好。”
徐颂宁眯着眼打量了打量自己。
她奔逃出来时候,只来得及裹了披风,里面还是寝衣,山坡上滚过这么一遭,实在是一片狼藉,尤其裙角还被她撕了两寸,拿去给薛愈包扎了伤口。
徐姑娘轻咳一声,结果那披风,把自己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好了。
薛愈轻咳几声,他头就靠在徐颂宁一边,离得近了,徐颂宁闻见他身上的血气,浓烈至极,那嗓音更哑了些,音色低低的,尾音有些哆嗦,仿佛疼得很了,却还要匀出力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指路,你搀我,行吗?”
徐颂宁点头。
薛愈也没力气再解释,只偶尔才开口,音量渐次低下去,逐渐变成一点轻哼出来的气音:“向左。”
“往右。”
“……”
“天要亮了。”
不知走了多久,靠在身上的人忽然轻轻说:“徐颂宁,可以睁开眼了。”
温煦的日光照拂在眼皮上,徐颂宁眨一眨眼,看见夜色苟延残喘地浮在天际的另一边,遥遥的,薛愈指一指前头一个茅草屋,最后一丝力气也细细密密散去了。他唇上血色褪尽,整个人惨白如一截霜雪,修长的手指勉力一抬便坠下:“去寻里面的人…你认得的。”
下一刻,他昏过去。
最后一刻,他倒还记得,把搭在她肩头的手臂抽开,免得自己倒下的时候会把她坠倒。
徐颂宁匆忙回身扶他。
那屋里的人被惊动,推门出来,看见灰头土脸一身伤痕的两个人,也怔住:“徐姑娘?!”
竟是阿清。
徐颂宁看她一眼,脑海里空泛一瞬,身体却早一步作出反应,她扑在薛愈身边:“快,薛侯爷……”
阿清快步过来,和她一起把薛愈架进内室。
徐颂宁此刻感官才一点点恢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原本划破来提神的掌心的伤口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她颤颤巍巍站在那里,听阿清把完脉,一边快速施针一边回头匆匆道:“姑娘别担心,没伤着脏腑,就是失血太多,才昏过去的。”
徐颂宁点点头,下一刻,她眼前一黑,也昏了过去。
晨光熹微,阿清推门出来,目光讶异地看向她。
——这样的场景,徐颂宁是看见过的,就在昨夜,薛愈扑过来救她时候,她眼前便恍惚飘过了这么一个场景。
怎么会这样子呢。
徐颂宁恍恍惚惚有些明白,更多的却还是疑惑不解。
薛愈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怎么她碰上他,就能遇上这么多事情?
薄薄的眼皮眨动,她抬起眼,看见阿清担忧的眉眼。
“姑娘。”
徐颂宁哑着嗓子,她身上的寝衣已经被换下来,阿清抿着唇:“是我的,有些粗糙,姑娘别介意——侯爷还昏睡着,性命无虞。”
徐颂宁点一点头。
阿清道:“姑娘身上的伤我清洗过,也上过药了,不会留疤的,姑娘别担心。”
她只字未问徐颂宁和薛愈是怎么遭遇这样事情的,只是默默把他们两个的伤口都处理妥当,然后道:“还没谢过姑娘。”
徐颂宁垂下眼。
“你该谢定安侯。”
阿清递过来茶水,解释说,薛愈那天沉着脸色打量她片刻,最后道:“我身边人讲你医术不错,愿意为我做事吗?”
然后她就被送来了这里:“侯爷把我和阿姐放在了这里,此处人迹罕至,但也没什么野兽,山清水秀自然灵动,很适合阿姐养病。”
“你阿姐……”
徐颂宁轻轻问,阿清微笑着摇摇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但阿姐这两天很快乐,说多谢你与侯爷。”
她面上神色轻松,并没有太多悲恸,静静注视着徐颂宁:“我前两日给阿姐做了新的裙子,阿姐穿着很漂亮,她难得下了会儿床,跟着我一起出去看山花烂漫,她说做姑娘真好,下辈子还想做姑娘,如果不遇上那样的事情,就更好了。”
徐颂宁默默的,把她手握住。
阿清微微一笑。
“侯爷的人每一旬就要来这里送一次东西,算算日子明天就来了,我在这里不好抽身,姑娘且等一等,明天就能来人接姑娘和侯爷离开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
这一遭会有多少琐碎的事情,她会被人怎么议论?
外祖家会怎么担忧自己,郭氏又要怎么想?
太多太多的事情要担忧考虑了。
可她此刻疲惫至极,这样的事情想也不愿去想,遇上了也就这样罢,只要还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什么都好。
徐颂宁虽然身上刮蹭出来的伤口许多,但好在并没伤得很重,醒过来不多时便能勉强站起来了,阿清神色不宁,显然挂念着她姐姐,徐颂宁抬一抬手,示意她去照顾阿漾。
“我去照顾侯爷就好。”
阿清犹豫片刻,点一点头:“辛苦姑娘了。”
徐颂宁温和笑笑,示意她快过去,她自己则一瘸一拐走到了薛愈床边。
这草屋拢共两间卧室,一间阿漾,一间阿清,这大约是阿清的房间,徐颂宁适才歇在外头的短榻上,拐过一架屏风便凑到了薛愈跟前儿。
那人依旧昏睡着,脸色惨白,眉头紧蹙。
徐颂宁看了半晌,轻轻伸手,戳了一戳他指尖。
薛愈一动不动,连呼吸起伏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静静躺在那里。
徐颂宁坐在床边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攥住了那手指。
眼前晃过两三个场景,都是平平无奇、不值一提的,徐颂宁皱着眉头,壮起胆子来,轻轻戳了戳薛愈的脸。
这一次她眼前事物有了些变化,她仿佛在奔跑着,满揣着欢喜要去寻觅哪个人一样,徐颂宁听见自己逆着风叫了个名字,声音含糊不清,被风吹散了,她自己也没听清。
她默默收回了手,指尖掖进袖子里,专注看着薛侯爷。
他人一贯安静,只是存在感太强了些,站在那里就叫人觉得压迫,很难不注意到他。
如今昏睡着,周身的气势都收敛了,只剩下一副温和清隽的皮囊,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轻微,倘若不是胸口起伏,偶尔甚至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徐颂宁不晓得,也猜不透。
徐颂宁醒来时候已是午后,阿清做了顿午膳,清粥小菜,很清淡,徐颂宁浅浅用了两口便放下了,阿清晓得她这会子浑身都不太舒坦,也没有硬劝,在徐颂宁起身收拾的时候抢先收拾好了。
此刻天色近黄昏,屋里没点蜡烛,徐颂宁眼前又开始模糊一片。
徐颂宁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寻蜡烛,听到隔壁好大的动静,她摸索着走到外面,日光无遮无挡,亮了些,徐颂宁走进阿漾屋里。
瘦削无比的女人不知怎么跌落在了地上,手指徒然伸向枚印章。
徐颂宁把人撑起来扶回床上,不经意间牵扯到了好几回伤口,脸色疼得隐隐发白。那章子则被她捏起来,递过去。
女人摊开手帕,叫她搁在上面:“姑娘是救了我和阿清的人吗?”
她嗓子毁得厉害,说话的时候仿佛含了一把砂砾,字句都说得很模糊,却依旧是笑着的:“姑娘碰了我,记得叫阿清给你一副药,别被我弄脏了。”
这屋子里采光好,这会子了还亮堂堂的,徐颂宁看见她的脸浸在金色日光里,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和沧桑。
徐颂宁陪着她说了两三句话,阿清匆匆忙忙捧着饭碗进来。
“徐姑娘?!”她看了一眼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我忙着做饭没听见动静,多谢姑娘。”
徐颂宁点点头。
“那你看着你阿姐吧,我去继续看着薛愈——能给我一根蜡烛吗?”她指一指自己眼眶:“我到夜里看不清东西。”
阿清忙不迭应了,搁下饭菜后翻箱倒柜,翻出一根蜡烛,两瓶药丸来。
“姑娘先把这药吃了…我阿姐的病,虽然碰一下不会过人,可还是保险的好,这是治姑娘眼睛的药,我父亲早些年碰到过个这样的病人,不晓得管不管用。”
徐颂宁接过去,被阿清拉着净了手,把那药吞了。
她擎着蜡烛回去,最后看一眼阿漾。
那人正对着她微笑,手里握着那枚印章。她今夜气色很好,仿佛只是一场小病,很快便能复原,再穿着漂亮裙子去和小妹一起看风景。
她会好吗?
徐颂宁有点想知道。
她默默把那蜡烛点上,轻轻拉了一拉薛愈的手指,期待着看见些什么。
半晌,她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她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未来的场景,也没看见……
床上躺着的人,眼睫轻轻一颤,呼吸乱了方寸。
第15章
徐颂宁披了自己的破烂披风,将就着在薛愈床沿歇了一宿。
第二天睁眼时候,这人已经醒了,坐在床边,正闭目养神。
眉眼清隽,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着,乌黑的发丝披散,一缕挡在眼前,清隽如谪仙人。
就是吊着条胳膊。
他跌下来时候,为了护着徐颂宁,手臂垫在她身下,骨头错了位,被阿清拧了回来,此刻还得这么仔细照料着,预防长偏。
“侯爷。”
徐颂宁把自己个儿鬓边乱蓬蓬的发丝绕到耳后,抬眼看向他。
“伤得怎么样?”
薛愈睁开眼,温和笑笑,恢复神智后便又披上这层温煦人皮,和气地问她。
哪怕他此刻灰头土脸、一身狼狈,衣角还凝着暗沉的血迹,然而周身上下便就是气度清贵斯文,不染凡尘的一副样子。
“我伤得不重,多谢侯爷护着我——又欠侯爷一次救命之恩。”
徐颂宁揉一揉鼻梁:“只是那天……”
薛愈看她一眼,弯着唇轻轻道:“我派去你窗下的人也中了迷药,没来得及反应。到…叫喊时候,我在近前听见动静,意识到出了事情,带着人去寻你。”
“在后山寻人时候,我该叫你一声的,只是不想人晓得,你我认识。因此吓到了你,害你滚落下去,对不住。”
“是我该谢侯爷救命之恩。”徐颂宁轻声道。
薛愈无可无不可地笑一笑,视线在她脸上晃了一晃。
她皮肤白,脸上被蹭出一道血痕便格外显眼,此刻鬓发散开落在脸侧,把脸上浅浅一道伤痕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显出一点可怜的清瘦来。薛愈看着她低头缄默的样子,又想起昨夜她小心翼翼、轻轻地握住他手指的时候……
这位徐姑娘,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因为他们两个之间的婚约么?
不晓得怎么,薛愈心里头忽而有些庆幸。
好在这一遭不曾把那玉佩戴在身上,不然大约要跌碎了罢。
“侯爷要起来吗?”
徐颂宁微微抬起头,发觉他正看着自己,有些疑惑地拢一拢鬓边乱遭的头发:“阿清说今日会有人来送东西,我不识路,她阿姐…她也走不开,便只好等着今日。”
她说着,指一指薛愈披散开的长发。
他原本束着冠的,滚下来时玉冠跌碎了,人也昏迷着,故而徐颂宁并没给他重新束发。这会子下属要来,再蓬头垢面的便有些不像样子了。
“唔……”
薛愈指一指自己手臂:“我不太方便。”
阿清此刻正在阿漾床边忙活着,目之所及,也就拢共徐颂宁一个手脚中用的。
“我…帮侯爷?”
薛愈微微皱了皱眉头,望她一眼,最后点头道;“麻烦姑娘了。”
徐颂宁便把人扶起来。
她捏着把梳子,把薛愈的头发握进掌心里,一点点仔细梳理通顺了。
薛愈头发很多,徐颂宁左手掌心还有伤口,用起来并不灵便,偶尔漏下两缕,她抬手去捞,微凉的指尖蹭过他后颈。
徐颂宁微微蹙起眉,这次看见的东西和单纯触及薛愈手指时候的不同,她不再是亲历者,而是一个旁观者。
她看见夜色深深,薛愈捏着书卷在写公文,回头时候,一柄长剑破空刺来。
眼前剑光一闪,徐颂宁手一抖,几乎把才拢好的头发跌散。
“徐姑娘?”
薛愈语气温和地唤她一声。
徐颂宁仿佛一场噩梦被惊破,回过神去看镜子里的薛愈,他也正在看镜子里的她,两个人在镜中对视,薛愈:“我很吓人么?”他问完了自己也笑了,手指曲着蹭过鼻梁:“吓到你了,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