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摇摇头。
她小心翼翼为他束好鬓发,因此时没了玉冠,便只能两根簪子把头发松垮垮盘住,鬓边两缕发蓬出,平添清隽,浑然一个落魄书生,不像京城里拿刀的将军。
“对不住,不太整齐。”
徐颂宁有点不安。
薛愈不太在意地抬了抬手:“很好了。”
阿清这里没有他能穿的衣裳,故而他还是前日那玄色衣衫,被嶙峋山石刮得有些破了,隐隐看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是他的血。
徐颂宁身上的伤口尚且还疼着,况乎他?
然而他神色平静,甚至很轻松,仿佛天生觉察不到疼一样。
可这世间,哪有人不怕疼呢?
半晌,徐颂宁轻轻问:“侯爷有什么恨你恨得牙痒的仇人么?”
薛愈愣了愣,偏过头看她一眼,很诚恳地道:“很多,你想问哪一个?”
徐颂宁:……
“侯爷为什么救下阿清?”
薛愈唇边带着笑,指尖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桌面上轻扣了两下:“我没救下她,我只是叫她晚些死而已。”
徐颂宁略一滞,想起阿清的话,静静看这人嘴硬模样。
晨光熹微,这人眉梢眼角沐浴在这晨光下头,温和地看着她,轻轻整一整破碎的袖口:“我说过了的罢,我并没那样多的良心。徐姑娘听闻过我在外头的名声么?”
虽然听过,但怎么也不好正主跟前说道起,徐颂宁才要摇头,薛愈笑一声:“没事的,我听过。要我一一讲给你听吗?”
他语气平淡,动作斯文,仿佛要念一卷书给她听。意思却明确得很,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招惹他了。
徐颂宁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笑。
是她要招惹的么?
两个人相对缄默片刻,徐颂宁偏过头去:“侯爷近日注意安全,夜间也警醒些。”
薛愈:?
他似笑非笑挑起半边眉毛,看向徐颂宁。
后者脸上温和带笑,眉梢眼角柔顺地垂着,乖巧宽厚,虽然荆钗布裙,却也叫人眼前一亮。白净的颈子微微低垂,弯出秀气的弧度,薛愈恍惚想起躺在床上时候,被她小心翼翼捏住手指时候,所触及的温热的掌心。
他咳一声。
来送东西的人很快便到了,见到薛愈和徐颂宁很是欢喜:“因侯爷吩咐过,无事不许惊扰两位姑娘,所以搜寻时候也刻意避开了这里。”
薛愈轻咳一声。
这大约也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前者对此无知无觉,挑几件紧要的禀报给了薛愈:“只说侯爷旧疾复发,其余的并没声张,陛下那里也瞒着,还吩咐人去府上看了您。徐姑娘的继母与两个妹妹都被咱们的人暂且护在了净尘寺,一时还没敢让她们出门,徐姑娘失踪的事情,也没叫人传出去……”
“六皇子呢?”
“呃……”来人看一眼徐颂宁,抿着唇纠结半晌:“并没伤到什么要害,只是被吓了一跳,失血也不少,如今还昏迷着呢,因事情还没清楚,所以让太医说了轻易不好动弹,也还在净尘寺,没送回宫去。”
薛愈点点头。
“陛下送他来此,是想他六根清净清净,如今看来,有那三千烦恼丝在,总归还是不清净的。”
他语气平淡温和,敲一敲桌子:“去办罢。”
事已至此,旁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徐颂宁和薛愈随着这人一同出了山。
临行时候,阿漾被阿清搀着下来送他们两个人,阿清眼红红的,嘴边带着笑,阿漾摇摇晃晃站在风里,笑得温柔。
徐颂宁回顾两次,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徐颂宁和薛愈失踪的事情并没惊动普罗大众,倒是另一件事情炸响了京城的舆论。
六皇子深更半夜忽而疯狂,拎着把刀开始削自己头发,说是要遁入空门,被人拦下时候已然成了个半秃,半边脑壳儿锃光瓦亮,并且试图把另一边也削了。
最后被侍卫敲晕了才成功制止他。
据太医诊断,是他头发里寄生了虫子,咬得他头皮发痒,神智也有些不清省,又在方丈跟前狠狠听了几天佛训,故而才如斯发狂。
皇帝先是气得大发一顿脾气,扬言真让他出家当和尚算了,发完了又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吩咐薛愈道:“算了,把人弄回来吧。”
谁料回程路上,六皇子所乘马车的车轴断裂了,把他连人带车摔下山路去,再爬起来时候摔断了三根骨头。
“我记得你这伤,便是探望完他后,不小心摔到的?”皇帝指着薛愈手臂,他原本准备见一见这位儿子,亲自训斥上几句,听了他这番经历,到底年纪大了,也不免疑神疑鬼他是招惹上什么邪祟了:“你把那个害他染病的女人……”
害他……
分明是他自己招惹上了人家,如今却叫帝王嘴一张篡改成了有人要害他,当真“可怜天下父母心”。
薛愈心里冷笑,神色平淡:“是,按陛下吩咐,把人处理了。”
皇帝本来也没这么喜欢六皇子,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人晦气,吩咐薛愈:“秉清,你去替朕骂他一顿,朕不去了,再叫他在府中禁足半年,叫金吾卫去守着,不许他出来,我便不信,还收不住他这脾气?”
薛愈答应了,帝王又关怀了他几句,赐下了些补品,照例催过几句婚,捻着胡须笑道:“听皇后说,你姐姐上次相中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只是人家这两日病了,不然就让你见一见,是沈正峙的外孙女,叫徐什么来着……”
身边内侍含笑回话:“敬平侯府的嫡长女,徐颂宁。”
第16章
徐颂宁此时正在佛寺里养伤,宋景晔和沈照霓、沈照宵着急忙慌来看她,两个表妹悉数顶着双哭肿的眼,宋景晔性子冷些,一双眼也微微泛着红,整个人憔悴至极。
徐颂宁被薛愈送回寺中时候,已是午后,天飘着蒙蒙雨,只怕晚间下雨,遂暂且在这府里歇下,只待明日一起回府去。
郭氏从她跌下山崖之后,就被薛愈身边的人给扣在了屋里,寸步不许挪动,此刻还被人关着,听闻她回来,指了身边人来“探望”她。
薛愈身边的人想着到底是徐颂宁继母,在她千万恳求下放了个嬷嬷出来,纵然如此,也还是派着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路把人“送”到了徐颂宁住处。
两朵云被上次那阴招吓得很了,这一遭连蜡烛都不敢点,屋里头黑洞洞的,那嬷嬷架子没来得及摆起来,就差点被个椅子绊倒在地,嗷一嗓子叫出来,外头“锵”一声,一柄子寒光闪闪的剑锋就晃进来。
徐颂宁轻咳一声,那剑锋又晃了回去,听得刀剑入鞘的一声“当啷”。
“云朗,去把灯点了。”她温和道:“夫人身边的人在这里呢,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别这样风声鹤唳。”
云朗应是,和云采两个人一人捧了两盏灯回来。
几豆微光混在一起,映亮这屋子里摆设,徐颂宁事情少性子淡,屋子里头并没多少东西,偏偏那椅子就横亘在进来屋子的路上。
那嬷嬷脸色一变,原本支棱着的锋芒登时收敛,只是到底心头揣着点愤懑,阴阳怪气道:“姑娘这屋里头,怎么凶险横生的,可把老奴吓着了。还有那刀剑,佛祖跟前儿,可不兴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只怕不吉利呢,姑娘还是叫人收了神通的好。”
“嬷嬷说笑了,那并不是我身边人的神通,我手不曾生得那样长,实在管束不到。”徐颂宁温和道:“不过嬷嬷说得是,佛祖跟前,心怀不轨、打打杀杀,的确是不好的。”
这嬷嬷对她家主子那三两事儿大约也是心知肚明,一听这话脸上登时一红,最后一点刺头儿也收了起来,轻咳一声说道:“姑娘说得是。”
徐颂宁微笑:“大晚上的,夫人怎么叫您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嬷嬷笑得勉强:“夫人听闻姑娘受了伤,挂心得很,本来想亲自来看看姑娘,没想到被人拦着,出不去,只好派老奴来看一看,顺便也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一点小伤,大晚上的,怎么好劳烦夫人来看我?”徐颂宁笑了笑:“听闻六殿下于此意外受伤,想来是为了众人的安危,才叫夫人暂时先不离住处的罢。”
那嬷嬷脱口而出:“可也没有单关着我家夫人和姑娘的呀!”
烛光晃过徐颂宁眼,她微笑起来:“那大约是夫人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意外犯了关押着夫人的那位大人的忌讳罢?嬷嬷若晓得,也跟我讲一讲夫人做了什么,我知道了,也好给出一出主意?”
那嬷嬷支吾半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徐颂宁温和一笑:“我前日不过意外跌伤,劳烦嬷嬷回去告诉夫人,不必太过挂念我,好好照顾自己就是。我明天起来若还有力气,便亲自去向夫人请安,看一看,能否劝动外头的人,与夫人一同归家。”
她眉眼间半点戾气不带,一双眼看过来,深深不见底,意味颇深地看向她。
这话被捎带到郭氏跟前儿,直把她怒火点燃了。
真菩萨跟前儿,假菩萨藏不住,拎着茶盏就往地上砸:“她威胁我?!”
那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不明白,不就是让她守口如瓶,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不然,便就叫她在这佛寺里头关到地老天荒么?
她脸冷下,咬牙切齿地发着狠,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面色铁青。
里间的徐颂焕趿着鞋走出来,她穿着寝衣,睡眼惺忪:“娘亲,怎么了?”
郭氏看见她,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一样,眼里的狠色登时散了,捂着胸口深缓一口气:“没事,不过是被你那好姐姐给气着了。”
徐颂焕听见徐颂宁,秀气的眉头蹙起,三两步走过来,埋头进郭氏怀里:“她便就是那个样子,我看见她那样子便腻味。”
郭氏抚过她发顶:“娘亲晓得,放心吧,过两日,她便再也烦不到你了。”
夜色幽深,一只寒鸦掠过枝头,留下一串子凄苦的叫声。
六皇子府里头,薛愈敲了敲刀柄。
那吊着手臂的两根破绳儿早被他嫌麻烦随手拆了,只把那胳膊负在身边儿,不做什么大动作,整个人看着跟毫发无损的一样。
“已是宵禁时分,殿下是在闹什么?”
六皇子秃着一半的头,风流的样子荡然无存,这会子瞪着眼面目狰狞地看着薛愈,滑稽里头透着点儿诡异。
“我是陛下亲子,你一句话便把我锁在这里?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囚禁我,还拦着我不许我见父皇?!”他一拢仅剩下的半边儿头发,指着薛愈破口大骂,早没了对着徐颂宁时候的那幅皮囊:“这般胆大妄为,怪道你薛家死绝了人,来日我出去,面见了父皇,我再叫你们薛家人死一千次一万次!我把你老祖宗从坟头里刨出来鞭尸!”
他说到这,忽然冷冷一笑,拉起长调:“哦,我忘了,十二年前死在薛家的那些人,悉数被扔去乱葬岗,尸骨无存了。”
——十二年前,薛家被人陷害吵架,门楣坍圮,血流成河,那些个人的遗体尸首,无一人敢问津,沈老太爷彼时因给薛家求情,全家上下皆被禁足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尸首被丢去了乱葬岗。
再被放出来时候,早已是面目全非,不能相认,只好将他们尽数无名无分地安葬了。
薛愈面上笑意温和,静静听他骂完了,“锵——”一声,一柄长剑直直压过来。
那剑上冷厉的寒光一闪,在场的寥寥几个人都霍然变色,却也只敢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我薛家当年的事情,陛下翻案时候,已金口玉言,说得明白,‘再有异议者,悉按逆党者处置’,殿下如今口口声声,是有些异议么?”
这样子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竟还是微笑着的,问话的语气也温和至极,仿佛只不过漫不经心地问候一句,六皇子身体如何了。
六皇子被那剑光晃得簌簌发抖,压根儿不敢站直,把腰背弓下去,费力叫自己脖颈离他那剑锋远一些:“我不过是想跟父皇…请,请个安,你平白无故把我关起来,还不许我问上两句了?”
薛愈点一点头,那剑却没挪开:“陛下顾念殿下脸面,只说在府中养病,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殿下心里是清楚的。”
剑锋往上挑了分寸,刮蹭着他脖颈过,六皇子为了躲开,近乎匍匐下去,薛愈垂眼冷冷看着他,手中长剑猛地挑起,把那“硕果仅存”的半壁头发没根削了,断了的黑发纷纷落下,六皇子嗷一声,却又怯着他手里那剑,不敢动弹。
薛愈低下/身去,修长的手指骤然伸出,狠狠扼住他咽喉,掐得他眼珠子上翻,一口气儿进不去出不来,卡在喉头呼噜作响。
清隽的脸上蒙着层阴翳,薛愈不疾不徐地温和道:“殿下,晓得陛下为何不见你么?因为嫌你晦气,殿下若还存着韬光养晦,看四王、五王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便把自己的心事收一收罢,也还能等着看一看,究竟是谁鞭了谁的尸。”
“殿下慢慢养头发吧。”
薛愈把手里头的剑哐当扔下:“也好好养一养自己的病痛,仔细旧病未愈,又添新创。”
语毕,他转身慢慢吩咐道:“扶殿下去歇息,换些安静的小厮来伺候,别扰了殿下休养生息。”
这话里头的意思晦暗不明,内外的人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揣摩这病是该怎么养。
陛下原本就不太待见这位六皇子,然而他外祖家早两年还有几分底蕴在,故而也多有厚待。然而自从薛家平反、薛愈上位,六皇子外祖家便愈发弱势,到如今也不过苟延残喘,端着副外头的面子苦苦支撑而已,背后自己都撑不起来,况乎再撑一个六皇子。
前头皇后的养子四王与亲子五王相争,已是热闹非凡,六皇子冒不出头来,便开始走“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的路子。
只不过他这晦养得很不亏待自己,并没有充实自己踏实学习,而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虽然表面上霁月光风,骗得过世家贵女,背后到底是个什么德行,却没瞒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