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这儿子很是失望,只不过到底是自己亲儿子便罢了,这回又不检不点的得了这么个破烂毛病,原本就叫皇帝失望至极,后头又闹出发狂削发剃度这样烂七八糟的事情,韬光养晦养到最后,生生叫他养出了晦气来。
外头的人迎上薛愈来。
薛愈点一点头:“清姑娘的那帖药不错,不单叫他发了狂,到如今瞧着也没全然好起来。”
那人笑着替阿清领了夸奖,顿一顿,问:“适才大人说,让人看着六皇子好好养病,敢问是怎么叫他养着呢?”
薛愈面色温和,只脸上的阴翳还浅浅留着,没散去。
“清姑娘她阿姐怎么样了?”
“已经…去了,昨日午后去的,清姑娘哭了一场,亲自把阿漾姑娘给安葬了,人倒还安稳。”
薛愈脚步略一顿:“她有好医术,不用可惜了,你把六殿下的病症告诉她,请她开了方子,来好好医治六殿下罢。”阿漾便是死于六皇子之手,真要阿清来医治,六皇子只怕是……
下头的人一笑,应下了。
薛愈点一点头,脸上有些疲惫。
他一身伤没来得及好好休养,就来回舟车劳顿了好几个来回,大半夜好容易解了衣裳上药,又被闹得鸡犬不宁、大放厥词的六皇子招了来,实在累得狠了。
月光落在他身上,冷冷清清的,他脸上那层阴翳散尽了,慢慢问:“徐姑娘怎么样了,一切还好吗?”
第十七章
徐大姑娘没送欠条来。
薛愈嗯一声,没什么大反应,点一点头。
——这一遭倒就这样听话了。
薛侯爷神色平和安静,没什么大的波动,然而周身却无端能叫人叫出些个怅然来。他静静沿着那月光一步步往回走,伤了的手臂负在身后:“那她人呢,回来了吗?”
“没呢,定了明日一早回来。”
后头的人又补上一句:“敬平侯快回来了,许多事情便也不止徐夫人说了算了。”
敬平侯未出正月,便因公务出京,因为迟迟处理不好,盘桓至今,终于有了要回来的讯息。
薛愈瞥他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后头人讷讷:“敬平侯回来,徐姑娘日子不就能好过些了么?”
他看着薛愈,目光诚恳,显然没明白薛侯爷为了什么炸毛。
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间温润的玉佩,指尖蹭过花纹,薛侯爷不知被谁招惹,心烦意乱心乱如麻,最后一言不发地牵着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再回顾一眼。
日月轮转,俄而便是清晨。
徐颂宁一大早便忙得很,先是宋景晔牵着两个沈家丫头来探望她,又是郭氏身边的人来问询什么时候回府。
徐颂宁安抚完了牵肠挂肚的宋景晔,又一再嘱咐她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说给外祖母听,把人送走了,才走了趟郭氏住处。
宋景晔临走时候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反复嘱咐徐颂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
郭氏和徐颂焕被不见天日地关了两三日,脾气都发完了,再有更深的心思也都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地藏掖着,对着徐颂宁一副笑脸相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深似海模样。
徐颂宁笑得比她们更诚恳真挚了三分,三个人凑一桌儿虚与委蛇了两三句,各自掂着收拾好的包袱回了府。
宋景晔、沈家俩表妹和两朵云各给徐颂宁求了个平安符,鼓囊囊塞满了她腰间的香囊,沉甸甸的,全是这些人对她的那一点期许。
期许她平安,期许她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这次的事情仿佛也就这么过去了,若在从前,郭氏总要觉得徐颂宁是自己个儿默默吃下了这个哑巴亏,可是眼下……
她想起徐颂宁安然静坐的身影,和她脸上那温和的笑,帕子紧扣在手心里头,皱皱巴巴揉成一团。
这丫头一副鬼灵精,不晓得这段时日哪里来的这么多烂糟心思。
莫不是盛家水里头一泡,给泡发出来的吧。
她想着,看向身侧的女儿,徐颂焕为着被人关押了两三日,心里烧灼着滚滚怒火,这会子对着徐颂宁怒目而视,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也不带眨的。
郭氏爱怜地看着女儿,想着,自家女儿这样心思恪纯,若自己不撑着,把徐颂宁那个诡计多端的死丫头拦在外头,不晓得她家女儿要吃怎么样的亏呢。
思前想后,她吩咐人去家学里头叫了小儿子徐勤深回来。
徐勤深是府中嫡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当时生得艰难,从此以后便伤了根本,再不能有孕,故而珍视如眼珠子,虽不至于养成孙遇朗那个样子,也没什么出息模样。
只是敬平侯也很宠着他,徐颂宁那丫头一看便没存什么好心思,不晓得敬平侯回来她又要作什么妖,干脆把孩子接回来,到时候万一徐颂宁闹出事端来,也好帮着自己求一求情。
徐勤深回来得很快,上午才叫人去家学,晚膳时分便回来了。
他生得不算瘦,整个人绵软如一只肉丸子,浑身都是虚虚的肥肉。他平素挑嘴,只爱点心,家学里头管束严格没人纵着他,一时间那肉倒是削减下去一层,脸蛋儿颠着胡乱抖动的幅度小了些。他见着郭氏先哇一嗓子喊了声娘,尔后便压在郭氏腿上,伸着手捏点心吃。
十岁的孩子了,身量不笑,沉甸甸压在腿上,累得郭氏哎呦一声儿。她却还有心爱怜地摸了把他枯黄的头发,哄他喝两口粥,却被他胡乱打开了。
外头有管家的来交账本,郭氏便把人递到徐颂焕手里头,自己出去看。
徐颂焕拉着他,一手塞他点心,一边嘀嘀咕咕念叨起徐颂宁来。
“大姐姐那样的性子,阿姐你怎么会被她欺负到?”
徐勤深吃得嘴边满是点心沫子,抬手一抹,晃晃荡荡地往徐颂宁院子里去:“你年节时候不是想要她的那个簪子吗,我去给你要来解解气。”
他走得匆忙,徐颂焕摸着头上的簪子,嘴边一句没说完的话。
——那簪子她已经从徐颂宁手里头抢过来了,这回能不能换那根步摇?
徐颂宁正写着一纸欠条,手边放着一堆金灿灿、刚叠好的元宝。满屋子里头一片寂寂,燃了点宁神的檀香。
下一刻,紧闭着的门猝不及防被人踹开了,徐颂宁眯着双昏沉的眼看过去:“二弟弟?”
徐勤深男孩子里头行二,上头还有个庶出的哥哥徐勤渊,是个姨娘所出的,平时在外头读书,没人管顾,不常回来。
“怎么了,来做什么?”
徐颂宁语气温和,神色倦倦,有些不耐烦,而且这不耐烦的情绪还挺表面,大约也是怕徐勤深看不出来。
两朵云原本在厨房里头忙活,听见徐勤深的动静,一个人捧着瓮一个人拎着菜刀,一路丁玲桄榔跑过来了。
徐颂宁眯着眼看清那菜刀。
“二弟体弱,别吓到他,收起来。”
拎着菜刀的云采把刀往背后一收。
徐颂宁瞧着还是不对劲儿,对着云采招了招手,把那菜刀接过来搁在了手边,指节搭在那上头,静静看着徐勤深:“二弟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说吗?”
徐勤深:……
他小厮和徐颂焕紧跟着他跑过来,站在他后头,给他壮胆子似的。
满府里头谁都晓得敬平侯对俩闺女淡淡的,唯独把儿子放心头。平日里徐勤深对着徐颂宁颇多欺压,最后被训斥的也总是徐颂宁,因而惯得徐勤深把徐颂宁当个出气筒一样,身边侍奉的也觉得无关紧要,只顾给徐勤深撑腰。
“大姐姐,我在家学里,学了个道理。”
徐颂宁点点头,示意他讲。
“首孝悌,次谨信,你作为长姐,是不是该学孔融让梨,把好东西让给弟弟妹妹们?”他说着伸手到徐颂宁眼前头:“我想送个簪子给二姐姐,可我小孩子没银钱,长姐把你妆奁给我,我挑一个送她。”
“二弟弟,孔融让梨,是年幼的让了梨给哥哥姐姐们,该是要送些什么给我的吧?”
徐颂宁抿着唇笑了笑,支着头慢条斯理问他。
徐勤深嘴一瘪,脸皱成一团:“长姐,你那样多东西,给我和二姐姐一点,怎么了?现在还反过来要弟弟妹妹们的东西,你也好意思么?”
徐颂宁抿着唇看着这二愣子弟弟在这儿撒泼,神色寡淡地看了眼外头看热闹的徐颂焕:“二妹妹叫弟弟来的?”
她指一指徐颂焕头上那簪子:“看上我哪个东西了?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讲,你要了的,我也未必不会给你。”
徐颂焕到底小姑娘家,一干丫鬟小厮跟前儿,被人这么直接干脆地问话,话里话外又跟说她讨钱一样,脸一下子红起来,烧灼得滚烫,掉出两滴剔透的泪珠子来。
“大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说着,背过身去呜呜咽咽哭起来。
另一边,徐勤深见自己亲姐姐哭了,直接炸了毛了,嗷一嗓子扑到徐颂宁脚边儿,撒泼骂人,满嘴不干不净的。
徐颂焕平日里头也是阴阳怪气的,然而小姑娘家深居简出,没听过几句骂人的话,纵然骂人也脏不到哪里去。徐勤深可不一样,家学里头鱼龙混杂,待个半年,该学的未必精通,不该学的统统都学会了,骂人顺溜得很,带着脏字儿地骂了徐颂宁几百字儿,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云朗听到最后,手里的瓮恨不得扣他头上。
云采也摩拳擦掌,恨不得把那菜刀拿回来给他一下子。
徐颂焕在后头站着,到后头也觉得骂得实在难听了些,捂着耳朵扭着脸,听不下去了。只是她听不下去是她听不下去的,徐颂宁怎么想,她可不管。
徐颂宁神色温和,慢条斯理坐在那里,她眼神不好使,合着眼抽了一张金纸,慢条斯理在叠元宝。
这东西是祭祀扫墓时候烧给逝者的。
徐勤深看自己骂了半晌,这姐姐也没什么动静,一跃而起,掐着她手腕去夺她指尖挟着的那两张金纸:“大晚上的,叠这东西,你也不嫌晦气吗?等到时候侯府我做主了,我就把你和你的东西都扔出去!”
徐颂宁睁开一双清澈的眼。
她温和地看着他,瘦长的手指搭在徐勤深手腕上,被他掐着的手腕缓缓放在桌子上,掌心贴着那刀:“二弟弟。”
她语气和睦地叫他名字:“你在家学里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和谁做的,不怕被父亲知道吗?”
徐勤深哆嗦一下。
后头的徐颂焕探着头进来看,就见徐颂宁神色温和,握着徐勤深的手,不晓得与他说着些什么。
“嗯?”徐颂宁发出个短促的气音:“二弟,我不招惹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好不好?”指尖敲在冷冰冰的刀刃上,徐勤深收回抓着她的手来,掖在袖子里头。
徐颂宁却抓着他另一只手不放,这位大姐姐素来体弱,此刻力气却大得很。
“来人。”她语气温和:“拿戒尺来,首孝悌,次谨信,二弟弟自己说的,还是要计较计较的。”
外头没人动,云朗哐一下子把手里的瓮怼在云采怀里,没多久就揣了个戒尺回来,不等徐颂宁发话,抓过徐勤深的手就往上头打。
徐勤深一贯见的都是这个姐姐和和气气的模样,谁曾想这一回也是和和气气的,却是叫人和和气气的捏着戒尺打他的手心!
跟他来的小厮和徐颂焕瞅见了登时要上来拦,徐颂宁掂着手里的菜刀,仿佛只是衡量个轻重一样,夜里头不怎么聚得上焦的眼珠虚虚一晃,抿着唇微笑道:“二弟弟,你自愿领罚吗?”
徐勤深一嗓子接一嗓子的喊疼,话到嘴边又拐个弯:“我,我冒犯大姐姐,我该打的。”
徐颂焕目瞪口呆,他那小厮倒是机灵,转身出去找外援了。
徐勤深手掌心嫩,云朗手劲儿不算大,五六下下去也微微肿胀起来了,徐颂宁听着声音查数,点了十来下后,抬手示意云朗停下。
她抬手摸索了摸索:“还好,不耽误用手。”
“这是做什么呢?”
话音才落,郭氏的声音匆匆忙忙穿进来,徐颂宁弯一弯唇,把手里头略发皱的金纸塞去了徐勤深手心里头:“夫人好,并没什么事,二弟弟言语里头有些冒犯到我,我打了他手心两下。”
她眼神不好,郭氏倒是看得清,自家小儿子那手心一片青紫肿胀,小脸儿上头也满是鼻涕眼泪,一颗心都给揉碎了,语气冷下来:“你弟弟再怎么样,你也不该……”
徐颂宁敲了下桌子:“云采,把适才二弟弟的话学给夫人听。”
云采嘴快又没忌讳,登时复述起来,从要簪子到站徐颂宁院子里头骂街,学得那叫一个一丝不苟。
郭氏听着都觉得不合适,不晓得小儿子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个腌臜话。
徐颂宁温和笑道:“我面前糊涂荒唐乱说话,总好过父亲面前,一不小心漏了一两句出来罢,夫人说呢?”
郭氏无奈,拉住徐勤深:“好孩子,看被人打得,快跟阿娘回去抹药。”
“等等。”
徐颂宁温和笑道:“二弟弟刚刚说了,首孝悌,次谨信。刚刚打完他手心,他立刻便改邪归正,见我眼神不好使,说要帮我叠元宝,到时候烧在我娘坟前,也尽一尽他对我阿娘的孝心——这可不是‘首孝悌’么?夫人把二弟弟教得真好。”
她站起身来,把徐勤深往前头推了一把:“你说呢,二弟弟?”
徐勤深:……
徐勤深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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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首孝悌,次谨信:出自《弟子规》
第18章
郭氏最后也没能把徐勤深带走。
后者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点头:“是,我答应长姐了,要把那些元宝叠完。”
徐颂焕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晓得刺头儿一样的徐勤深怎么就被收服了。
“不是,这……”徐颂焕想反驳两句,可到最后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不好说她背后讲人家坏话,叫徐勤深大半夜跑来长姐院子里骂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