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愈蹙着眉。
他心里头郁结着的一口气儿,原本一直安安稳稳压在心底,此刻重新挖开了旧伤,露出昔日创痕,连带着那些郁卒之气都一泄而出,叫他满心戾气。
修长的手指摊开,他盯着自己掌心看了半晌,被人在上头放了十来个小药丸儿。
周珏继续问:“你跟那徐姑娘,究竟什么干系,沈家也不是没姑娘,也没见你对人家姑娘这样上心。”
薛愈吞了那药丸,就着茶水顺下去,抬眼看向忙活着翻检药丸的周珏。
“她和我有婚约。”
周大夫:……
他在熟人面前嘴碎至极,此刻罕见地缄默下来。
薛愈神色寡淡地吞药丸,然后熟门熟路地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把药碗递到他手里,看着这人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很温和地询问他:“还有事情吗?”
周大夫很委婉道:“虽然如此,然而男未婚女未嫁,你这样唐突冒犯人家姑娘,实在不太好,你平时虽然人模狗样、狼心狗肺、衣冠禽兽,然而对姑娘家倒还是守礼节的,不好对着徐姑娘搞特殊。”
薛愈:……
他默默抻了把自己的手臂:“我不是有心的——我这胳膊什么时候能好?”
周珏后却三步:“清姑娘手艺不错,给你接得挺好,好好将养五六天,差不多就好了。”
薛愈点一点头:“你问一问她和徐姑娘,若是她们两个人都愿意,就叫她去服侍徐姑娘吧。”周珏挑起眉头,听他慢吞吞道:“叫江裕把那些欠条送回去,她活得水深火热,又身体孱弱,身边跟着个会医术的,或许也能好过些。”
“她替我祭拜父母十数年,我能谢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周珏把这话捎带出去,安排了各路人。
阿清彼时正在那药房里头钻研给六皇子的药方子,听见这问询很直接地问道:“侯爷是想安排人在徐姑娘身边吗?”
周珏:……
他默默给阿清打下手,看她熟稔地打着药包:“侯爷就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一下徐姑娘身体,也替她挡一挡后宅饮食里头的那些明枪暗箭,前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那蜡烛里头藏着的香,以后不晓得会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顿一顿,他补充:“字面意义上的‘好好照顾’。”
阿清:“徐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照顾她,我自然是愿意,可是六皇子的身体,谁来照顾呢。”
“你拟好药方,每月差人递来给我。”
周珏给她递过去药杵子,顺手捏了她药方打量几眼:“你对六皇子,还真是…春风化雨地叫他生不如死、寻死觅活啊。”阿清很温和地看一眼他,语气诚恳:“周先生,你这样乱用成语,侯爷当真没有想过打你吗?”
“…你以为我为何绑上他手臂呢?”
阿清:……
薛愈手底下的人做事麻利,徐颂宁第二天就见到了阿清。
“姑娘。”
徐颂宁下意识抚过自己手指:“定安侯是想要做什么?”
阿清摇摇头:“侯爷叫人问我,是否愿意伺候姑娘,我欠姑娘一条性命,自然心甘情愿,不知姑娘愿不愿意要我。”
她说着,递上那盒子欠条:“侯爷说,姑娘不欠他什么,他欠姑娘的却是良多。”
阿清性子好,做事麻利,又一身的好医术,这样的人送到身边,徐颂宁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她捏过那盒子欠条,吩咐人收起来,点头把阿清留了下来。
阿清原本也要循着她身边人的规矩,改唤作云清,成第三朵云的,但徐颂宁斟酌了斟酌,还是照旧唤她原本的名字阿清。
借着这一遭,她索性把拖延已久的挑选侍女的事情安排上,吩咐人把人牙子请了来,选了五六个身世清白、做事规矩的小姑娘留下。
是夜,阿清捧了个药膳来给她:“也许对姑娘的眼疾有些效益,姑娘试一试。”
另一头,云朗也步履匆匆叫来:“姑娘。”
徐颂宁点一点头,阿清已经起身退了出去,留下一点中药的清苦气息,徐颂宁喝着那药膳,听云朗说:“二公子在家学里头,把旁支的一位公子的腿打残了。”
“什么?!”
徐颂宁已是足够心平气和的性子,此刻却仍是惊诧,手一抖差点把那药膳倾倒,云朗扶着她碗沿,慢慢道:“二公子是徐家嫡系,过两年若是顺利,便能请封世子的,家学里头自然也巴结着他,平日身边一群溜须拍马之徒。那位公子父亲早逝无人庇护,纯靠母亲的针线活计撑着,性子也安静寡淡,平日里冷冷清清和旁人没什么交际。二公子喜欢吃糕点,家学并不常有,那日那公子的母亲给他送了盒糕点来,二公子身边的人去讨要被拒绝,回头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二公子听,二公子一怒之下,纠集了一伙人,把那位公子……”
后头的话已不必再说,徐颂宁深吸一口气,云朗叹息道:“二公子不晓得以什么缘由要挟了那位公子,以至于他并不曾上报给先生知道,先生未必不知,只是二公子平日颇得侯爷喜欢,大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样的事情,我本来也只是打听出个眉目,后来有一位公子自己找上门来,一五一十把这些事情跟我讲了,我才晓得的,他连那些帮着二公子打人的名姓都晓得,我顺藤摸瓜地问了,并不是作伪。”
徐颂宁眼前一片混沌,抵上太阳穴:“那位被打了的公子叫什么,腿当真救不回来了吗?”
顿一顿,她道:“欠条要再多打两张才是。”
这样的事情,查得却清楚,和当日霍修玉查探孙家事情时候一样。
背后是谁出手,近乎是一目了然的。
徐颂宁有些疑惑地抵住自己的额头:“薛侯爷,为什么一直帮我呢?”
不是说他自己不是个好人么?
第20章
薛侯爷自己都不知道。
报答沈老太爷的恩德是个很好的理由,当年那口头许下的婚约又给他这样无微不至的举止叠了层借口。
他语气温和地下令:“把那家学里头的事情整理收拾好,证据递到徐姑娘手里。”
再多的也就没有了,剩下的事情徐颂宁自己做得了主,他不再多干涉,只把这些她能力范围尚且还到不了的事情处置得妥帖。
这证据径直送去徐颂宁院子的时候,她正在沈家闲坐。
宋景晔托人来传话,说道是有些事情要寻她,老太君年纪也大了,三两天不见人便牵肠挂肚想着,故而徐颂宁忙里偷闲抽出点空来去探望了一番贺老太君。
好在她受的伤都藏在衣裳底下,虽然还有没愈合的痂,但总体还是瞧不出的,老太君只是念叨一番她又瘦了,旁的也没说什么。
她陪着贺老太君唠嗑闲话,捏着瓜子儿剥给老太君,贺老太君念念叨叨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讲得混混沌沌的,偶尔说串了,徐颂宁眯着眼听,晓得她是搞混了自己和母亲。
“你当时啊,给人家小姑娘做媒,本来一直担心那姑娘会先脸红,结果那小姑娘坦荡得很,反倒是那个小公子,耳朵根儿都红透了……”
她说着说着,逐渐点起头,打起瞌睡。
徐颂宁停了手里的动作,抬手招呼人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天气渐渐回暖,院子里春光明灿,几支迎春开得灿烂将败,隔壁几嘟噜碧桃正准备着接茬儿,宋景晔站在廊下,见她出来了,朝她一招手。
“二舅母。”
宋景晔握住她,先问了一遍她身上的伤养得如何,尔后微微蹙眉:“阿怀,你与定安侯很熟识吗?”
徐颂宁懵了一瞬,宋景晔道:“那日的事情,我听人说过了,他纵身去救你,若是陌生人,何以半点不掺犹豫的?”
顿一顿,她欲言又止,目光在徐颂宁腰间一晃:“而且,我那日见你们两个身上戴了同样的玉佩。”
“我与侯爷,不过说了两三句话的情分。他救我,大约也不过是不忍见死不救,故下意识如此。”徐颂宁轻咳一声:“玉佩之事,我也疑惑着。因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所以来问了大舅舅,他并不知道,或许…只是凑巧吧。”
倒也不是凑巧。
宋景晔唇一动,半晌:“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定安侯他…也是好孩子,只是他站得位置太高了些,也太陡峭了点。高处不胜寒,远远看着便罢了,若要做夫君,并不十分合适。”
徐颂宁抿着唇弯开一道笑:“我都明白的。”
宋景晔抬眼看了她一眼,不晓得她是明白了哪里,一句话不晓得该说还是该如何,进退两难之间,听徐颂宁轻轻地,试探地道:“只是不知道薛侯爷那玉佩是怎么来的?母亲曾说,这玉佩于我是很重要的。不知对他是不是重要?”
半晌,宋景晔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便说阿怀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猜到了,是不是?”
“总是瞒不住你的。”
她轻轻叹气:“早些时候,你母亲还在,他父母也还在的时候……”她手比划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语气压得极低,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想给你们两个,定一门婚约来着。”
徐颂宁神色温和如常地点一点头,握着阿清的手却悄摸儿紧了两分,缓了片刻才若无其事松开。
她朦胧猜到了一星半点,但没完全猜到。
“这事情没来得及过明路,薛家便出了事情。也是因缘造化,隔了十一年,又叫你们两个孩子碰上,还都是未婚未嫁,所以大人们难免心里忐忑着。只是如今的薛家,荆棘丛生,他身边不是好去处,阿怀……”
“我都明白的。”徐颂宁平静道。
宋景晔叹口气,又嘱咐了许多句,惴惴不安地送她出了门。
两朵云溜达出去买点心了,这会子只有一个阿清前后忙活着。
她好巧不巧把这话听了个全乎,这会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徐颂宁揉一揉鼻梁,温和道:“别告诉侯爷。”
阿清道:“我是姑娘的人,不会给外头人通消息。”
徐颂宁叹口气。
她今日没带那玉佩,腰间只垂了枚平安符,下意识伸手捞去,没碰到期待里的温凉质地。
车里头的云朗和云采已撩开帘栊:“姑娘快来,有你喜欢的栗子酥。”
徐颂宁神色温和,被阿清扶着登上马车,随口问了云朗:“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云朗递了点心过来,心里还不忘算了日期:“就在这两天啦。”
徐颂宁点头:“孙家外放,孙夫人弟弟也跟着外放去了?”
这自然没有。
徐颂宁温和道:“夫人还钱了吗?欠债还是要还了的。只是他们没有了孙家人撑腰,大约讨债会艰难些。”
云朗捏着块糯米甜糕:“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徐颂宁点一点头,又看向阿清。
“若骨头断了没长好,还能叫他正常走路吗?”
“那须得把骨头打断了重新接,力道也得巧,打得地方也有讲究,稍有不慎,便就只是平白遭一场罪。”
阿清没多问,想了想,认真道。
徐颂宁叹一口气。
“那你有几分把握。”
“我须得看看,到底是伤成了什么样子。”阿清斟酌着答道。
徐颂宁点一点头,却又轻轻叹口气:“只怕他还这会子不愿意见咱们家人。”
被打伤的那个叫徐遇瑾,今年十五岁,因家里穷,入学晚,所以才和徐勤深他们一道儿上课。
徐颂宁只瞧见了他画册,知道模样,也听了两三句,晓得他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一时不会还不晓得。
只是,他母亲该是多苦痛呢?
费尽心力养大儿子,千辛万苦送儿子入家学读书,省吃俭用给孩子送进一盘糕点,最后却因这一盘糕点招来祸端。
徐颂宁深深、深深叹一口气。
另一头,郭氏终于是从儿子嘴里撬出来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吓得那是一个魂飞魄散。
徐勤深虽然混蛋,这回也晓得这事情很是严重,低着头抽抽噎噎:“我本来也不想,可他说话挑衅我,我没忍住,便就…我哪里晓得他那么不经打,我都道过歉了的……”
郭氏脸色往下一沉,扬手作势要打儿子,到底没忍心:“那小孩母亲可有闹?”
徐勤深低声嘀咕:“他娘亲脾气跟个包子一样,他也平素最不爱与人说话,我吓唬他两句,说他要是敢说,我就把他…把他娘亲给打一顿,他就果然一句话没说,只告诉先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腿摔断的。”
郭氏被这混账话气得脸色铁青,半晌,压着嗓子怒道:“你大姐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徐勤深含着包眼泪摇头:“我不知道。”
郭氏手重重砸在桌子上:“我就晓得她不简单,这个……”她偏头叫人:“大姑娘呢,做什么去了?!”
徐颂宁原本是想着,徐遇瑾一时半会,是不愿意见他们相干的人了。
谁料,这人一头撞了上来。
马车在乱市里头缓缓穿梭,忽然狠狠颠簸了一下。
云采嗷呜一声扑到徐颂宁身前:“不是吧,今日又来?!”
徐颂宁失笑,抬手把她扶回位子上,阿清伸手过来,看她身上有无跌伤。
那马车却长嘶一声停下了,车夫轻声道:“姑娘,外头有个人,碰咱们车上了。”
徐颂宁微微蹙眉,随手拈了帷帽起身去查探。
外头已围了些人,地上跌着个少年,一身灰尘,脸埋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腿,在地上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