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愈对此习以为常:“臣不敢,只是自觉配不上公主而已。京城清俊子弟良多,何必委屈公主,与臣相配。”
“你觉得配不上她,她可是很喜欢你呢。”
皇帝冷道:“前日这丫头还大着胆子,说要求朕赐婚给你,朕说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她还哭天喊地说不信。”
“公主年纪尚轻,阅历不丰,所以觉得臣好,可臣怎么堪做殿下的良配。”薛愈心平气和道。
帝王若是再有一个适龄的女儿,或许真会动了许配给薛愈的心思,毕竟哪怕再信任,不借着裙带关系拴成亲人,也总叫人觉得不安心。
但偏偏不能是这一位昌意公主。
昌意是皇后所出,帝王虽然和皇后相敬如宾,却也有意无意地扶持人与皇后分庭抗礼,薛愈和他阿姐便如是。
倘若他费尽心思划清界限扶持起来的两枚互相对峙的棋子联合到一块儿,他怎么可能不忧心自己这棋盘会不会被人给掀了。
所以哪怕他心知肚明,薛愈没有这样的心思,也还是会克制不住地,伸手点拨试探一二。
薛愈的回答无功无过,虽然未必叫皇帝满意,到底也没有招致更多的责难。
皇帝冷哼一声,却并没有再多发作,转而道:“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啦?”
薛愈闷声不语,上头的帝王笑:“你可瞒不住朕,朕都打听过了,你前段时候,可是去了人家敬平侯府,怎么,难不成还是为了探望徐顺元吗?”
薛愈无奈:“陛下明鉴,徐家那日偶发火事,担忧会有后患,所以去走了一趟。”
“那小丫头又遇上了火事?”皇帝全然没听见后半句话,敲着手指头道:“又是水又是火,当真冰火两重天呵?还是把人放在身边最安心,你说是不是?”
薛愈:……
他仰头看着自认慈祥的帝王,那人捋着胡子,一脸笑:“徐家大姑娘就很好,很合适你,你可别把人家错过了。”
薛愈唇角抿出淡淡一点笑来,温和应是。
怎么个合适法呢?
母家弱势,没什么实权,但身份够了,又曾被他搭救,还受了他阿姐的青眼。
这是所有人都会满意的一个结果。
但,徐颂宁呢?
薛愈想到她,想到这小姑娘见到他时候,朦胧的泪眼。
她那么怕他,若是日后嫁了他,和他朝夕相处,日日提心吊胆,又该怎么好?
还有昌意。
这位殿下的脾气秉性薛愈心知肚明,实实在在不是太良善的性格,若是当真信了皇帝的话,觉得自己喜欢徐颂宁,把脾气撒在他自己身上倒是无所谓,若针对的是徐颂宁……
薛愈只觉得额头发痛。
他没了掏心掏肺跟帝王闲唠嗑的心思,答应下来后又跟皇帝有来有往说了两个来回的话,便起身告退了。
出了殿门,他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去看一看,徐姑娘去不去…算了,她那个不愿惹事的性子,肯定是要去的。”
徐姑娘的确是要去的。
郭氏“养病”养得人发虚,只有在徐颂宁每个月客客气气去看她的时候才会有点精神,云朗一度觉得她是把一整个月的力气都攒着拿来骂徐颂宁了。
其实扪心自问,徐颂宁觉得若郭氏真是拿足了精神跟她对着干,自己可能真的要吃不少暗亏,就拿这几次来说,她其实也是一直在吃亏,若没有定安侯,随便哪一次的筹谋都有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然而她乖巧温顺太久,以至于郭氏觉得她可以随便拿捏,许多事情做得就肆无忌惮,破绽太多、窟窿也太多,平日里她睁眼瞎装看不见,对她自然无害,然而一旦她把一身的刺支棱起来,就能叫郭氏狠狠吃上一回亏。
这一日她看完郭氏,抬眼看见徐颂焕角落里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目光扫过去,竟把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叫她:“阿…阿姐。”
徐颂宁嘴边抿出温和的笑:“怎么了?”顿一顿:“对了,昌意公主的生辰宴,你去不去?三妹妹说是不去的,你呢?”
徐颂焕眼神往地上飘,站在那里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话,徐颂宁也没催,很有耐心地看着她。
半晌,听见她道:“我…去。”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
徐颂宁往郭氏院子里打量了一眼,晓得这一定是郭氏又胡乱教了她一堆不知道什么,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是很温和的:“那好,可有合适的衣服首饰吗?”
徐颂焕点了头,说有。
恰好阿清的药膳炖好了,徐颂宁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清张罗着分剩下的药膳,这是她近来新调和的,味道极其诡异,徐颂宁咂摸着里头的滋味儿,反思了一把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阿清。
满屋子的人都躲着那滋味儿走,徐颂宁内敛许多,尝了一口便只端在手里,偶尔若有若无地抿两口,嘴唇和那汤水一触即分。
阿清正忙着兜售她那药膳,忽而抱着青花瓮停了步子:“二姑娘?”
徐颂焕探进半个身子来,满面纠结地看向树荫下乘凉的徐颂宁:“阿姐。”
徐颂宁点一点头,抬手示意她坐下,阿清三两步过来,给她盛了碗那药膳。
徐颂宁抬起手来,在她介绍那功效之前把人打发去忙活了——跟两朵云在一起混迹久了,阿清的性子活泼许多,也逐渐从阿漾的旧事里头走出来,开始致力于研究药膳,虽然滋味儿愈发奇诡,但她这人对一切都没太浓烈的情感,上一个是她亲人,再就是如今的药膳,徐颂宁虽然深受其苦,到底不忍拦阻。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徐颂宁看着徐颂焕神色恍惚,面无表情、无知无觉地喝下一大口药膳,登时猜出这丫头此刻心里只怕藏着天大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道。
徐颂焕面带难色——也有可能是终于回味出了那药膳,道:“阿姐,我…我阿娘说,叫我去昌意殿下宴上,说你在家里如何…苛待继母的。”
徐颂宁:……
郭氏到如今,竟然已经沦落到要用这样的法子了吗?
想想倒也是,自从她小院失火那事情和郭氏贪下府里财务的事情一起闹出来以后,郭氏身边的人被严令出府,连徐颂焕都受了限制。
这一回这小姑娘来跟她说这事情,一来是上次被吓得,二来大约也是怕惹毛了徐顺元。
徐颂焕:“我没答应,我只说我想一想,我,我怕你…你再那样我,我没敢答应。”
徐颂宁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她默默把那药膳往人手边推了一把,听徐颂焕哭丧着个脸:“那我还去吗?”
“去吧,到那里乖巧一些就好。”徐颂宁抬手拍一拍她:“没事。”
徐颂焕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顺手把那药膳给一口闷了,咂摸半天差点吐出来,脸色发青:“这…这是什么东西?”
徐颂宁温和道:“我身边人熬的药膳,对身体好的,你喜欢吗,要不要带一点回去喝?”
徐颂焕默默搁下那杯子,转身走了。
另一头,昌意公主府里,也正在为这次的生辰宴张罗。
公主殿下意气风发,甩着鞭子进府,眉梢眼角尽是骄矜,听身边人凑过来回禀,说起薛愈拒绝了她赐婚请求的事情。
她气得顿足:“他莫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徐…徐什么来着吧?”
手里的鞭子一甩,她脸色发青:“我偏不许!”
“陛下也只是听闻猜测,倒也未必……”
劝说她的,细看来不是旁人,正是皇后身边那位欲言又止的女官。
赵明斐冷笑一声,鞭子敲在掌心:“我偏要万无一失才好!”
她说着,偏头吩咐两三句,耳语给那女官听,女官面色为难,却也晓得这一位的性子是劝不动的,思前想后,回了宫里。
皇后站在殿前逗鸟,语调漫不经心:“这丫头,说她有脑子,她要做这样的蠢事情,说她没脑子,却也还能看出来,我不乐意她嫁给定安侯。”
女官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一言不敢发。
“你说她去求了皇帝,要赐婚她给定安侯?这是真铁了心要嫁给人家了,定安侯的确是不错,可惜她是个蠢丫头,人家瞧不上,她也没本事,把人拿捏在掌心里头。”
皇后捏起拴着鸟儿的银链子:“叫她去做罢,她这个性子,不丢一回脸、吃一回亏,怎么能甘心——你给她兜着底儿些,三两个人跟前丢脸吃亏也就算了,别在众人面前闹出幺蛾子来,给本宫丢人。”她说着,把那银链子从笼中解开。
那鸟儿以为自己逃脱了束缚,扑棱着翅膀要飞起来,拴在它脚上的银链子的另一端却还攥在皇后手中,她眼看着那鸟儿一点点扑腾起来,手里的链子忽然一扯,把那鸟儿狠狠摔回了笼子里。
那禽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皇后混若未闻,锁上那笼子。
“也留意留意这位徐姑娘。”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鸟雀:“连月来听了那么多人提及她名姓,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丫头。”
第30章
徐颂宁捏着把团扇,坐在席间。
敬平侯府家世不显,座次排得靠后,分不到公主殿下的青眼。
昌意在上首坐着,脸色不善,郁郁寡欢。不过凭她的身份不必费心周旋,便有人与她应和她的言语,徐颂宁眼皮垂着,静默无声地喝茶,身后有人轻扯她长袖:“徐姑娘?”
是盛平意。
她坐得离徐颂宁颇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绕过来。
“三姑娘?”
徐颂宁温和一笑,跟盛平意慢条斯理地唠着两句闲话,对方目光环顾周匝,悄声跟她言语:“这场宴本质也不过为了请一个人,咱们也就只是陪衬罢了。”
她显而易见的话里有话,且也不是什么爱嚼舌根的人,明显是要传达一些信息给她。
“也不知道是为了请谁?”
团扇掩在唇边,徐颂宁温和一笑,眉梢弯着看她。
她就坡下驴,盛平意也没多瞒,手里的扇子应着门外遥遥进来的通传声慢条斯理敲了一下,扣在桌面上,指一指正进来的人:“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贵妃娘娘提过一句,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徐颂宁抬眼看过去,正和那人视线交错。
薛愈来得匆匆,身上还穿着官服,满屋子人里头清俊端正得扎眼,寡淡的目光瞥过来,神色难得的不算温和。
“来得迟了些,殿下见谅。”
昌意这次生辰,座次排得是男女混坐,纯按家室把来客捋开安排好,徐颂宁对面就坐着两个沉默寡言的公子,她不晓得名姓,便只略一颔首。
薛愈的坐位则安排在昌意下首,他只才进来时候扫了一眼徐颂宁,之后便再没看她。
徐颂宁微微蹙眉。
昌意这宴就是为了请薛愈来?
“怎么来得这么晚?”
昌意手里的酒盏撂下,语气嗔怪地问了一句。
后者眼皮不抬:“实在公务繁重,一时耽误了些时间。”
盛平意忽然轻笑一声:“我表兄杵在这里,当真跟咱们格格不入,仿佛年纪比我们大上一轮一样。”
徐颂宁抬眼打量周匝,确然如此。
薛愈自十一岁便受颇多磨砺,尸山血海里头翻滚出来的,和满座金玉窝里养出的世家公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度,虽然面容还是年轻清俊的,却总叫人觉得不同。
昌意掩着脸嗤嗤笑,拊掌示意宴会开始,歌舞一齐上场,她偏了头,指节掐得泛白,语气轻飘地问身边女官:“我六皇兄呢?”
后者面色为难:“六殿下神智略有些不清,奴婢们才要靠近,便被挥开,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看守的人,定安侯还向六殿下府里走了一趟,似乎是为了看一看情况。”
凶恶的神色在她脸颊上一闪而过,昌意怒不可遏:“唱戏的角儿少一半,你叫本宫搭起来的这个戏台子怎么办?”
女官心说她那法子实在太过不经,哪怕成了也少不得被申斥的命,若惹恼了上头的人,在座侍奉的人只怕全要被献祭作黄土:“主角儿来了,总也能演上两三场。”
昌意扇子撩过脸颊,想了想觉得也是,点头道:“罢了,叫她出点丑也好,你盯着些,待她把那酒喝下了,就让人把她扶去歇着。”顿一顿,她羞涩道:“给定安侯的酒,晚点叫他喝,本宫要准备准备。”
女官勉强应是,招来人吩咐了两句。
另一头,徐颂宁无知无觉地随着众人饮下一口酒,入口便觉辛辣,不是她一贯常喝的口味儿,勉强饮下了就改换了茶水。
只是就那一杯,已觉得气血上涌,她手指按上太阳穴,隐约觉得要发晕,下意识回身找阿清和两朵云,才想起昌意借着“担忧有人怀刃”为由,打发走了一干服侍的人。
她昏昏沉沉地掐了把自己虎口,抬眼看见满屋子有不少闺秀也觉得晕乎,才勉强放下心来。
只是这感受太过熟悉,恍惚是她曾触上薛愈手臂时候有所感及的,是哪一次,什么时候?她却又不记得了。
徐颂宁头疼得厉害,混混沌沌听昌意娇笑:“呀,你们这些小姑娘大约喝不过,这可不是梨花白、桃花酒、桂花酿,边关来的烧刀子酒,后劲儿大得很,喏,你们看着谁有点不舒坦,去把人扶走歇着,不要到时候闹腾起来发酒疯,误了本宫的兴致。”
徐颂宁也被人强拽着扶起,身后的徐颂焕更晕,拉着她袖子可怜巴巴叫阿姐。
盛平意神色倒还清明,微微蹙眉看向她,唇齿开合提醒她注意。
徐颂宁掐着虎口,隐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身上烫得难受。
喝醉了会这样?
徐颂宁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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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成亲啦!
打排球伤到手,今天先写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