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说尽,余下的意思薛愈自然能领悟。
他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仿佛劫后余生的颤抖:“这都不是紧要的,你只管把她身体调理好,只要她好好的,余下的都不必管。”
周珏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平日里估计也还好,虽然也有亏损,但到底还是可控,只怕夫人她是近来就忧思过甚,休息不好,所以阿清没有往这方面想,这两日似乎是有人陡然加重了药量——那茶水我刚刚看了,药材是好药材,只是加了十足十的量,全是伤身损气血的剂量。”
薛愈颔首。
“我晓得了,我都知道了。”
他说完了便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尚没擦干的发已经被冷风吹干了,正搭落在背上,一缕长发横过眼际,压着眼皮,显出两痕深深的褶:“此间的事情交给你们了,我去办些事。”
他从来司的就是刑狱之事,背地里替帝王打探消息的人,对审讯由来拿手,徐颂宁需要迂回费些工夫的事情,他却是直截了当。
“去把伺候饮食、茶水的人,悉数带去院子罢。”
薛愈声音平淡,指节顺过鬓角,把那不驯服的发绺收到而后,露出明明如月的清朗面容,映着晃动的灯火:“天色晚了,把府门关好,不要惊扰到旁人。”
周珏晓得他是真的恼火了,也没有再管,吩咐了匆匆忙忙捧着沸水汤药来的两朵云要注意的事情,才站到了阿清身边。
“人可还好吗?”
阿清虚弱地撩了眼皮,盯着他打量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没事,只是刚刚在想,我这风寒来势汹汹,有没有被人设计的缘故。”
周珏叹口气:“这里总不能再多一个病人,去歇着吧,过了病气给夫人就不好了。”
阿清也没客气,叫了个小丫头来扶着自己,轻咳着出了门。
闹过了这半宿,外头月至中天,却并不十分安静,薛愈坐镇中堂,头发随手束起,垂在脑后,半撑着下颌,不太端正地坐在那里。
下头跪了小半个院子的人,薛愈并没亲自问话,是他身边的人一句一句问的,他只静默听着,一声不吭。
阿清隐约觉得,薛侯爷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
他在徐颂宁身边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温和的,常常是带着笑,君子端方的样子。
此刻却仿佛是撕破了那一层他故意装乖的皮囊,露出内里的模样,冷清、料峭,不近人情、杀伐决断。
叫人…害怕。
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穿着松散的衣裳,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起,却叫阿清觉得,他身上挟着凛冽的血腥气。
这一夜对谁都漫长得很,唯独于徐颂宁而言,是短暂的一眨眼的时光,中间夹杂着几重短暂的噩梦,然后就跌入黑暗之中。
中间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唤,唤她“阿怀”。
可徐颂宁实在很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作出回应了。她浑身上下都冰凉,有寒气在四肢游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落水,薛愈把她从那冷冰的池水中捞上来的时候。
到徐颂宁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四下里静得出奇。
徐颂宁听见许多声音,她听见外头有人在清扫院子,两三只鸟儿被惊动了,叽喳地叫个没完,有人正压着她被子睡在床边,她听得见那人轻轻的呼吸声。
温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徐颂宁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片发白,还没办法去适应那光亮,于是又匆忙闭上,只动了动手指。
眼没来得及再次睁开,就感觉身边睡着的人被她惊醒,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似乎是站起了身,凑近了,为她掖好被子。
然而那人却没就此离开。
压抑着的呼吸声凑近,在她眼睑上落下了轻轻的、冰凉的吻。
那一吻很轻很轻,仿佛在吻羽毛,或是这世上最易碎的事物,是患得患失的轻轻触碰。
徐颂宁睫毛颤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是薛愈。
他正注视着她,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眼下蒙着鸦青,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散着血丝,长长的头发并没梳拢,散乱着垂在肩头。
两个人离得很近,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对视了片刻,徐颂宁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见他笑出来。
“你回来了,阿怀。”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慢吞吞地问:“我是怎么了?”
后者摇头:“没什么。”
薛愈把她手一点点握住:“对不起,没护好你。”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勉强要支撑起身子来,却被他按着肩头,要她躺在原地。
他仔仔细细地询问,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要喝水还是喝粥,满屋里没有一个人,独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连一口粥也要仔仔细细地吹温了才喂到她嘴边。
徐颂宁心里奇怪得很:“侯爷,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薛愈笑一笑,搁下汤碗:“你身边侍女们都守了你半夜,我叫她们去休息了。”
“我不想去休息,怕醒过来,又差一点就把你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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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走亲戚各种事情拖得有点久,不好意思。
这是第一更,晚点还有三千,但可能要很晚了。
第八十五章
他说得好可怜。
可是徐颂宁还是从这氛围里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她手指微微蜷起,语气还有一些虚弱:“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侯爷也去歇着吧,叫云朗和云采来就好——您看起来很疲惫了。”
她是纯粹的关心。
可男人抿着唇,摇一摇头。
“可是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留下来看一看你。”薛愈的唇色有一点淡,人也因为劳累而显得苍白,注视着她的视线却是明亮的,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瘦长的手指勾着徐颂宁的,他道:“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徐颂宁轻轻说:“我只是担忧侯爷太过劳累了。”
顿一顿,她又问了一遍:“侯爷如果要留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是怎么了?”
薛愈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头发:“没什么,就是吃坏了东西,犯事的人我都已经解决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不算太小,他说得含蓄而简洁,话里一个沾血的字都没有,可结合着他身份,却又叫人觉得有扑面的血腥气。
徐颂宁忽然想起,初识他的时候,两朵云闲扯过的与他有关的传闻,说他杀人杀到血积满院子,一直没过小腿肚儿。
可此刻这人正温和地笑着看着她,一点点帮她把乱遭的长发理顺,语气平静地和她闲话一点家常:“城中有两处院子正要觅新主,我觉得那一处的景致很好,想买了送你,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顿一顿,他补充:“地契给你——哦,还有城郊的几处别业,依山傍水的,也是好地方。”
徐颂宁微微颦了眉头,晓得他是在说她私下里置办了一处院子的事情。
那事情耽搁许久,一直没来得及和他提起,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徐颂宁便也顺手推舟、话赶话地说道:“有一件事情,侯爷大约已经知道了——我私下里置办了一处院落,并不很大,人手也不多,是用了我的嫁妆,没走咱们府上的账——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日后,倘若我和侯爷有了什么争执,彼此要待冷静的时候,能有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供我落脚。”
她直言不讳,这倒也是两个人之间惯常的说话风格,大多时候很少兜圈子,只在有意无意要惹毛对方的时候,以客客气气的语态迂回着讲话。
薛愈点头,只说好,旁的一言不发。
徐颂宁有一点紧张,但没想到他接受得这么良好:“侯爷不生气吗?”
薛愈摇头。
“我想,你只要好好的在这里,不离开我,想做什么,都随你吧。”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眸乌亮,黑白分明,带一点孩子看人的神态。
很柔软,却也有一点让人不安。
徐颂宁皱了眉头:“侯爷究竟怎么了?”
“没……”
压在衾被下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出,徐颂宁轻轻扯过他领口,他对她从来不设防又多有顺遂,于是徐颂宁稍一用力就把人拉到了近前,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还抿着唇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没说完的话续上:“没什么。”
可徐颂宁直勾勾地望着他,隔了半晌,试探着道:“那我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薛愈温和地抚平她有些紧绷的脊背:“当然是好的,等你休养好了,我陪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徐颂宁抿着唇:“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抚着她脊背的手在她身后一僵,掌下略用了些力,随即又一切如常:“我陪着你不好吗?”
薛愈温和地说着,人站起身来,把她放在床上,让她安然躺好:“好了,你才醒,不要想这么多,再睡一觉,好不好,阿怀?”
徐颂宁的眉头皱起,可还是拗不过他,被人掖好了被子塞在床上。
她的确是有些疲倦,稍一躺下困意便袭来,不知不觉地就醒过来了,只是在睡着前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薛愈是有些不对劲儿的。
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后,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总算是有了旁人,周珏和两朵云站在她床边,正为她把脉,见她醒了,神色都轻松许多。
两朵云自不必说,周珏也揉着眉心:“薛夫人,你总算是醒了。”
说着又来把了脉:“到底还是年轻,虽然底子弱,但饮食上还算仔细,阿清也一直拿汤药温补着,一时半会儿,只消注意着,不急着有孕,总不至于殒了性命的。”
他话说得直接,人也比在阿清面前的时候板正,目不斜视地把玩了脉,便束着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要出去了。
徐颂宁轻咳一声,客套了两句,轻轻问:“侯爷呢?”
“午后急召他入宫了。”
“他…是怎么了?”
徐颂宁斟酌着词句,手指捻动,最终也没有兜圈子:“我瞧着,侯爷似乎是有一些不太对劲。”
话音才落,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还是周珏开口:“大约是这事情让他受了刺激,一时才没收敛住脾性。”
顿一顿,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确定了她神色是全然的担忧,没有恐惧与厌恶后,才淡淡地补充:“你也晓得的,他十来岁的时候,家里遇上的事情…哪怕再看得开,那也是一条疤,更何况,这么些年,他未必真的全然放下了。”
他最终收拾好了医药箱:“夫人也不用自己有心理负担,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你叫他自己想明白罢,咱们这些人,旁观着他,说着设身处地,但到底不能感同身受,终究还是他自己的事情。”
徐颂宁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大约忖度出来,待周珏走后,转而看向两朵云。
“这两天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云朗和云采对视一眼,各自都叹了一口气。
“昨晚姑娘昏过去后,侯爷头发未干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确认姑娘一时无性命之虞后,便连夜审了给姑娘准备饮食的人——姑娘饮食里有人加了寒凉的药材,虚耗了气血,才会一激动就昏厥过去的。”
徐颂宁点点头,神色未明。
云朗便继续道:“咱们府里出事情的,一个是采买的婆子,她一家与外头交际最多,不知不觉地,就被人买通了,还有一个是送饭来的婆子,再就是阿清屋里那个,原本是伺候茶水的小丫头——就是昨夜书房里头那个……”
徐颂宁恍惚想起,近来常觉得府里的吃食苦涩,当时只觉得是脾胃不好,并没放在心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份原因。
毕竟就算试毒,不过是一些药材而已,并非毒药,也试不出来什么。
若只是如此,好像倒也不至于惹得薛愈那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徐颂宁盯着两个丫头,等她们继续说。
云采继续道:“不晓得侯爷是怎么问出来的,原来这事情不止出现在咱们府里,敬平侯府里早就是个烂筛子了,姑娘在那府里待了那么久,这样掺了料的饮食不晓得吃了多少,当时阿清也不在,只怕那帮子人更肆无忌惮。”
说至此,两个人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天才亮侯爷身边的人就出门了,前头的人闲话说,那些人回来的时候,袍子一角都染着血。”
云朗说完,云采又补充道:“我们都要劝侯爷去歇息,可是侯爷一定要守着姑娘,谁都不放心,谁都不许进,最后就只留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一直到适才宫里宣召,实在无可奈何了,才暂时离开了。”
徐颂宁抿了抿唇,晓得薛愈自然有他的手段。
“是赵明斐?”
两个丫头点了点头:“是…只是好像也不全然是,我听着侯爷冷笑着念了一句,‘这是在敲打我’来着,听起来,仿佛下药这事情是昌意殿下做的,然而下那样的药给侯爷、加大了姑娘茶水里剂量的事情,似乎是另一个人做的。”
徐颂宁的思路渐渐厘清了,这样的人物,似乎也就只能想到一个。
皇后。
她前日去看望贵妃的时候,心里头就清楚了,如今的局势,要破解,也就只有推倒皇后这一条路,帝王拿捏着下不了狠手,薛愈倒也没急着催他,然而皇后当真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么?
这样的局面,她只怕也是看透了,所以把手动在了徐颂宁身上,为的就是震慑薛愈。
听周珏适才的意思,她因吃了这药,一时半刻,是不能有身孕的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是赵明斐做出来的,为了叫她吃一番苦头。
她有些想冷笑,为了泄愤,所以能拿人命来设计。
至于后来的事情,就全然不像是赵明斐的手笔了,狠辣干脆的程度,和当初薛愈遇刺时候的手段如出一辙——能晓得昌意公主的筹谋,还能自然而然地用起来,丝毫不顾及会叫公主殿下的打算功亏一篑的,大约也就只剩下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