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愈接过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我晓得你为难之处,都无所谓——阿姐她,有孕了。”
第八十九章
徐颂宁秀气的眼一下子睁大了,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薛愈的手臂:“什么?”
薛愈点一点头,顺势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是。”
他揉着眉心:“我也是才晓得的。”
这样局势可就复杂起来了。
帝王信赖他,是因为他除帝王之外,无所依仗,不归属于任何一个皇子的阵营。
然而此刻贵妃有孕,虽然孩子是否能平安生下、长大,然而只消她生下一个男孩,他们就难以在这倾轧争斗中独善其身。
从贵妃有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徐颂宁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关窍。
这样的变数其实有利有弊,毕竟按照薛愈如今,他只能依靠帝王,且与几个皇子关系都平平,那么一旦老皇帝去世,他就危在旦夕,若贵妃生下孩子,那么无论胜算几何,他都暂时有了一份倚仗,只是难免会与帝王产生罅隙与猜忌。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半会儿,倒也实在难说。
“阿姐身体一向有些虚弱,如今可还好吗?”
徐颂宁心里有千头万绪,但话到嘴边还是先问了薛贵妃的身体状况。
薛愈摇摇头:“我并没去探望,只是今天与陛下议事后,听他提起的。”他张开手臂,把徐颂宁抱在怀中,徐颂宁的额头贴着他肩胛,感受到他力道一点点收紧,轻轻在他胸口砸了两下:“侯爷?”
薛愈没应声,只默默把她松开了一些。
隔了很久,徐颂宁听见他闷闷道:“阿怀,你能不能替我去看一看阿姐,告诉她,不要想太多——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手指搭在她肩头,轻轻抚摸过她后颈:“到头来,好像是把你牵扯进这漩涡里来了。”
徐颂宁抿着唇,听他继续说:“对了,你要查的那些铺子,我那天偶然看见了,叫人去查了,查出来的东西已经交给你身边的人了,若有需要,寻江裕就好——阿怀,我会护着阿姐,也会护着你的。”
他声音很轻很淡,说出来的话却坚定,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徐颂宁拍了拍他后背。
他似乎是累极了,就这么倚靠着徐颂宁睡了过去,徐颂宁叫了两声,见他没答应,于是轻手轻脚把人放在软塌上,盖了自己的披风,她则讨了薛愈查出来的东西看。
薛愈睡得不太安稳,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一直皱着,甚至偶尔还有几声听不清楚的呓语,徐颂宁轻轻唤了他两声,他就又安静下来。
虽然做了噩梦,他这觉却睡得极长久,一直到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才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彼时屋子里已经黑透了,徐颂宁指下压着几页纸,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神色晦暗莫名。
依照薛愈查出来的东西,那些铺子或是皇后,或是昌意的,昌意借着宫里那位郭婕妤的手,和郭家人搭了线,把东西送进敬平侯府,设计让郭氏重病,徐颂宁不得不侍疾床前。
可这些东西,和徐颂宁查出来的,有些出入的地方。
郭婕妤……
她眉头皱起了,默默念叨一声。
下一刻,一根温热的手指轻轻戳了她一下,慢吞吞挠了她掌心,薛愈嗓音哑哑的,还有一点没睡醒的懵:“我想了想,还是我去找了机会寻阿姐吧,最近外头不太平,若没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等我忙完了来陪你。”
徐颂宁抿着唇,看他靠在软塌上,扯了扯身上的披风,睡眼朦胧地看着她。
“侯爷是要把我关在这侯府里吗?”
她带一点笑,慢吞吞地发问,扯了那披风搭在自己腿弯:“快醒了,要吃饭了。”
薛愈抵了额头,缓了片刻才彻底回过神:“没有,只是…倘若要你出去冒险,还是把你关在这府里安全些。”
“一切有我呢,放心吧。”
他说着这话,就着徐颂宁的手喝了一口清茶,又来牵她的手,粘人的不得了:“吃什么——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这一餐吃得平静,饭后徐颂宁从廊下过,透过长廊檐角看漫天星子:“天气真好。”
薛愈勾着她肩头也一起看:“是,的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夜里的风已经没那么凉了,算一算日子,也要清明了,徐颂宁跟薛愈说着要去拜祭两家已逝的长辈:“这一年事情太多,都没有怎么去看过阿娘。”
薛愈拍一拍她肩头:“以后会有机会的。”
到第二日,薛愈虽然说了不必她,徐颂宁还是递了请要入宫。
阿清自然也跟着,路上跟徐颂宁唠嗑,叹一口气说:“如今真是有一些满城风雨的感觉,也不知道陛下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因为在外头,没敢扬声,徐颂宁却从那一声叹息里品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儿,唯一希望的,也就是不牵累沈家而已。
思及此,她猝不及防地想到沈家满门被杀时候的样子。
魂灵里一些惨痛的、不曾经历的回忆被牵扯,她几乎被扼住了呼吸。
此刻皇后尚在,且恨她入骨,倘若来日,五皇子登基,沈家的后果,会不会同那时候她所看到的一样?“不可以……”
徐颂宁轻轻呓语一声。
一边的阿清没听清,仰着头细问,却见徐颂宁脸色不知何时起变得煞白,额头上冷汗滴落,正死死抓着膝头的衣裳,深重地喘着气。
“姑娘?!”
她一手紧扣着徐颂宁虎口,掐着她穴位,另一只手去握她手臂把脉:“这是怎么了?”
徐颂宁脸色惨白地摇摇头:“我没事。”
摸着脉象到的确没事,可看她样子,又不像没什么事情的样子,阿清悬着心,但眼看着临近宫城,许多事情也不好再说,只好暂时把这事情放在一边。
贵妃一贯盛宠,如今年近三十有孕,是更加炙手可热。尤其六皇子后,宫中许久没有子嗣出生,对帝王来说,也算是老来得子的喜事。
然而只因为这是在皇家,这喜事上就添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虽然外人是开心的,可是近身侍奉贵妃的几个女官的面容上还是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点愁绪。
徐颂宁原本以为贵妃也是一样,却不想,她似乎是与这事有关的人里面,最轻松的一个。
她进去的时候,贵妃正被劝着喝下苦涩的安胎药,秀气的眉头蹙起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摇头推拒。
“见过贵妃。”
徐颂宁略低了头向她请安,这人借势把那安胎药推开,伸手去扶她。
“怎么来了?”
徐颂宁笑:“侯爷不放心阿姐,要我来探望。”
贵妃的神色略一滞,脸色淡了点,添了几分局促,半晌,她轻声说道:“这孩子,是意外而来的,告诉秉清,我自己心里有分寸,我自己会安排的。”
她手指冰凉,被徐颂宁握入掌中的时候,下意识要屈起。
像是犯了错的,局促的孩子。
“侯爷说,要您别想这么多,听太医的话,安心养好身体,您身子本来就弱,如今又添了一个人,只怕辛苦……”
徐颂宁说着,眼睛垂落在她还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贵妃抬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唇抿起了,半晌,露出一个有一点期待的笑来。
“我知道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贵妃脸上渐渐有了疲惫之色,徐颂宁也没有久留,起身离开。
车马行不进,引路的女官一路带她出去。
然而若是不想见的人,就越容易狭路相逢,徐颂宁走了没几步,就和赵明斐撞了个正着。女官显然晓得她们两个之间渊源的,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把赵明斐隔开,身后的阿清也抓着她袖子。
赵明斐见了这架势,冷笑一声,手里的长鞭甩开,“啪——”一声,砸在那女官手臂上,徐颂宁也遭了波及,手背上被那鞭尾甩出一道红痕来。
“殿下。”
她闷不吭声地将那女官拉住,和阿清三个人一道行了礼:“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赵明斐靠前两步,冷冷瞥她;“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徐颂宁抿着唇,露着恬淡的微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前者手里的鞭子又扬起来,这一遭徐颂宁倒是眼疾手快,紧紧攥着她手腕,语气温和平静:“殿下,我是入宫来探望贵妃娘娘的,陛下若晓得您在这里鞭笞我,您觉得他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想赵明斐因为贵妃迁怒徐颂宁,进一步想到,是不是因为皇后不喜欢贵妃腹中的孩子?
皇后如今已经深陷泥潭,再添上这么一个罪名,那真是……
赵明斐的神色一息间变换数次,最终恨恨地甩开了长鞭:“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与你身边的人,悉数杀尽。”
她话说完,就扬长而去。
徐颂宁没回头,只抬了抬手,盯着手背的伤痕看了片刻。
赵明斐那一句话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冷。
“手臂怎么样?”
深吸两口气,徐颂宁缓过神,看向身后两个人,阿清正帮那女官检查伤口,衣料已被抽破了,里头高高肿起,看着就骇人,那女官忙摇头:“多谢薛夫人关心。”
徐颂宁抿一抿唇,声气淡淡:“…我有个不情之请,可方便引路,叫我见一见郭婕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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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个人原因耽误了三天!
接下来的更新就恢复正常啦,文大约会在五万字之内完结,感谢对我更新不稳定的包容,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第九十章
宫禁之中不宜久留,徐颂宁和郭婕妤本身也没有太多话要讲,因此并没有待很长时间便离开了。
贵妃宫里派来送她的那个女官还没走,正和阿清排排坐在郭婕妤宫门前等她,见她出来,仰着脸,神色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徐颂宁摇摇头,不太在意地吩咐:“这事情无须瞒着贵妃,你如实禀报就好。”
那女官还是个年轻丫头,大约也是涉世未深,听了这话,很是松了一口气。
“记得抹药。”
徐颂宁耷拉着眼皮,指了指她手臂,又嘱咐了一句,才跟阿清一起出了宫。
此时才及正午,徐颂宁早膳用得晚,又在贵妃宫里吃了点心,人倒不是很饿,探出头去打量了眼外头:“那院子自从买下来后,我尚还没去看过,今日正好有空,我们去瞧一瞧罢。”
阿清点头说好,吩咐人驱车过去。
徐颂宁在车里卧着,闭目养神。她身体还没养很好,虽然日子渐暖,可人还是怏怏儿的没什么精神,裹得厚实,手脚却冰凉。
阿清闲着没事儿,握着她手腕给她把脉:“姑娘近来没和侯爷…吧?”
徐颂宁懒散地撩开眼皮:“嗯?”
对方别开眼:“我不是要窥伺这些的,只是担心姑娘现在的身子,若也像贵妃一样,有了身孕,只怕有得罪受——尤其贵妃的身子,这样怀着难受,若不要这个孩子,也还是要鬼门关前走一遭,实在是……”
妇人生产,由来都是凶险的,徐颂宁想起贵妃虚弱的神色,也有些担忧。
她叹一口气:“是了,贵妃如今月份浅,瞧着已经很没有精神了,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只是贵妃瞧着很开心的样子。”
阿清也点头:“我跟着姑娘见了贵妃这么多次,难得见她这样眉开眼笑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么一个孩子?
可贵妃当真这么爱帝王,这么爱和他一起孕育的孩子么?
电光石火间,徐颂宁脑海里猝然迸出个可怕的画面,是她偶然间触及薛愈手指时候见到过的,贵妃和个陌生的男人于暗夜里亲吻,身后是蜿蜒狭窄的宫道。
她眼前豁然一白,仿佛有什么关窍被想通。
薛愈知道吗?
“姑娘?”
耳畔响起阿清的呼唤,徐颂宁恍然回神,摇着头:“在想事情。”
阿清叹口气:“我给姑娘开的安神药,是不是没有好好地喝?”
徐颂宁抿着唇,低声念叨了一句:“实在有一点苦。”
这话说得阿清有点无可奈何,徐颂宁瞥了眼这人目光,把后一句话压在了舌根——且好像有一点不太奏效。
两个人很快就到了徐颂宁在城中买下的院子,里头被打理得很干净,里头的管家向徐颂宁回禀过事情,听说她来,急匆匆地就迎上来。
“夫人是要来此暂住两天么?”
管家是个中年男人,干练而体面,脊背笔直,与人说话的时候眼睛落在一侧,并不直勾勾盯着女主人看。
徐颂宁摇摇头:“没事,就是来看看。”
管家答应下来,转头吩咐人了两句,徐颂宁则在那院子里逛荡。
和侯府自然是不能比的,但也有几处很好的景致,管家指着她院前的一处荷花池:“这里已经浚通了淤泥,埋了藕进去,很快便有小荷叶看了。”
徐颂宁点点头,就见内室里已经摆好了茶水和糕点,偏头看了眼管家:“恰好试试此间灶上的吃食怎么样,可有备着菜吗?”
管家点头:“夫人可有什么忌口的么?”
徐颂宁其实没什么太不能吃的东西,原本准备摇头,一边的阿清轻咳一声:“夫人忌食寒凉的东西,忌食发物,忌食辛辣,忌食……”
一长串列下来,几乎是把能吃的菜刨去了个七七八八,管家倒也没推诿为难,微微垂着眼记下了,人很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