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刚来浣州时遇见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她儿子是做庄宅行的,一个劲儿鼓动我们租外城的房子,还说好些外省来京的大人们都住在城外,一大早骑马上值,我没见过那盛况,还稀奇来着呢!”
裴宛一听,竟心有灵犀一般很快明白她这稀奇古怪的笑点是发自哪里,不由道:“这也不值什么,每月朔望两日国政殿都开朝会,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见皇帝,乌泱泱上千人。卯时鸿胪寺唱音,寅时百官就要排队,那会儿好些大人神还没醒,到了金台底下都还有打哈欠的。”
路金喆一想那场面,睁大眼睛:“难倒不怕掉脑袋嚒?”
“脑袋没那么容易掉,入班时鸣鞭一响,什么瞌睡虫都吓跑了!”
……
他们一面说,一面沿街慢慢踱步。
裴宛带着她,不知道走到哪条街,霎时视野一扩,入眼是一条连天长街,两边各色店铺幌子飘摇招展,满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路金喆自打一入京师,还没怎么细逛过,因此立即便迷了眼,这看看,那摸摸,一肚子烦忧心事抛却大半。
这里俗称天子脚下,不管是卖家还是看客,都比别的地儿张扬气派,却俱有一副擅瞧人的眼睛,都看出这少年非富即贵,便哄着那小丫头一摊一摊看过。
路金喆看得多,买的少,半条街逛下来只买了两套话本。
“这里虽没东西两市那么大,但家常物件不少,好些连我也没见过的。”
她们家是做南北杂货的,连她都没见过,可见是瞧见稀奇了。
“这里是丰年大街,俗称夕市口,摆的就是夜摊,这条街对过,就是朝市口,吃食特别多。”
“赶明儿天好,我领姐姐出去逛逛。”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卖烤白薯的老翁,他守着一架烧得热乎乎的铁皮炉子,看见年轻的男女结伴走来,便捡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白薯,递给那女娃,又冲男娃伸手要钱。
金喆忙摆手,说先刚在西市里吃过了,还不饿。
裴宛敏感的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样,总是在婉拒着,却也没说什么,当即付了钱,将包好的白薯递给她:“拿着暖手也好。”
路金喆捧着烤白薯犹如捧着火栗,却也没撒手,沉默的跟在裴宛身侧。
裴宛却想起当初在浣州,她一路扒皮,一路吃菱角的模样。
……
穿过熙攘人群,拐出夕市口,喧嚣仿佛被丢到身后,他们走进一处静谧。
这么沉默着也尴尬,热乎乎的烤白薯给了路金喆勇气,她攒足一口劲儿,出声道:“殿下,我父兄的事谢谢您了。”“
裴宛抬眼,稀稀疏疏的民宅路灯照着他的身影,矜贵的少年罕见的脸色一红:“我哪里有帮忙?”
路金喆几乎算得上是幽怨的瞪了他一眼,那司狱的口风并不严,况且若不是他出面,麒哥儿缘何耳提面命那些话。
裴宛摸了摸鼻子,“那日在浣州茶楼,我与路金麒彻谈过,他的人品和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况且他所犯的事一码归一码,我朝三千多座驿站大多凋敝不堪,如果他的法子果真能盘活驿站,那这便是一件与百业有益的大好事,他路金麒就是开路先锋,朝廷不仅不罚,还要嘉奖他的!”
路金喆眼睛一瞬间就热了,不仅为裴宛信任麒哥儿的才能,还为信他的人品。
“我家历代行商,一根扁担担两头信义是祖训,他一定不会辜负您和朝廷对他的期许!”
裴宛笑了一下,明白她心里一定焦灼久了,拽住他便表明心迹。可他今天出门,却也不单是为邀功来的,光只聊路金麒,难免叫人丧气。
但是,他却也不会敷衍她,继而道:
“不过路金麒所犯的事也不止这一条,还有一个私交皇子,以财行求,按雍律……”
“按雍律得枉法者,坐赃论,一匹丈一百,二匹加一等,按麒哥儿行贿数额,恐怕得打死才算。[注①]”
这明显就是饱读雍律,裴宛不禁赞赏地看她一眼:“那不枉法者呢?”
“役流千里。”
“你怕嚒?”
“嗯,早些时候怕得睡不着,不过现在探过监,消息知道的也多,就不那么怕了,只是担心父亲年纪大,身子骨不好。”她见裴宛默默听着不发一语,恐怕他误会似的,忙道:“不过,我们家本也是行脚商出身嚒,走南闯北奔袭千里,都是看家本事,不怕!”
深深夜色中,裴宛悄悄打量身边的金喆,她小小一个人,身上似乎总有源源不尽的勇气。
“不错,遇事不惧,是除了那根扁担外,第二好的家训。”
路金喆挠挠鼻头,心里又有雀跃,又有点酸酸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