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间,只见轿帘微动,主人从里头迈出来。众人抬眼看去,此人六旬年纪,紫袍金带,玉冠白发,说不出的雍容威仪。
乔泽臻颔首:“便是你作的对子?”
白徵摇了摇头:“回阁老,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回阁老,学生要说的是:朝廷抡才大典,旨在纳贤取士,只是今日会试这榜放出,恐有欺君之嫌。”
“喔?”乔泽臻这才抬眼,看了看面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脸孩气,只一双眼睛铮亮活泼,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恣意少年郎。
“欺君之嫌?你倒细说说。”
薛旭之上前一步,揖礼道:“世翁,他糊涂小儿,胡言乱语,将他打下去就是了,何必细究!”
乔泽臻瞥了一眼薛旭之,又与白徵道:“糊涂小儿?我瞧着未必。你叫白徵?我记得你是……乙科……第一百二十名。你已在榜,如何还说‘这榜欺君’呢?”
“——莫非,一定要高中甲科头榜,才算不欺君嚒?”
一语落下,边上围观的中第贡士、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都向白徵看去,有大胆的放声唏嘘。
在旁同伴扯了扯白徵的袖子,低声道:“白二,别说了,走罢!”
白徵摇了摇头,“学生所言并非此意。自古士子应试,及第者登高而呼,得意洋洋;落第者向隅而泣,心有戚戚。然而玉尺量才,十中取一,得意者寡,戚戚者众。若问在场‘戚戚’者,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糊涂落第,谁不怊怅失意?群情鼎沸,就是民心,有司置若罔闻,便是欺君。 ”
乔泽臻踱着四方步,漫应道:“糊涂落第,置若罔闻?看来你要说的是这个了。只是自有科考取士以来,便是这样层层选拔,一榜定终身,依你之言,如何才能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
白徵又朝乔泽臻揖了一礼,徐徐道:“学生尝闻古者仁君为政国家者,必有顺民之心,知民之急,而后治世昌明,修身而天下服。[注⑥]
何为昌明?学生以为:扬恶者事,给善者以警,扬善者事,给恶者以效,是也。
换言以抡才,欲取士昌明,宜张榜试卷,使‘通’有依,‘不’有据,别白优劣,高低立现。则慧者进其学,愚者明其庸;心悦诚服,落第之殇殆尽,壮志踌躇,进取之意骤增。——这,才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注⑦]
他这一番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策论,民间百姓听不甚懂,尚没怎的,数千举子却全部哗然——张榜试卷?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
凭你是解元郎,还是落第举子,一应试卷张榜,能看到受卷弥封阅卷的凭证,甚至考官评语。那么落第有无情弊,岂不一看便知?
若果真能成,这可真是功德一件!那么……在场数千落第举子无不殷切地看着乔阁老。
而乔泽臻亦打量着白徵,这位秀美少年似乎完全不惧数千双眼睛,也不惧他一品阁臣的审视,泰然自若,昂首对视。
这一刹那,乔泽臻永远四平八稳的心境忽儿被针刺了似的,他警觉地又看了一眼白徵——少年浑身似写着四个大字“后生可畏”,就像当年他自己入仕时那样。
“你要张榜试卷?胡闹!会试章程是祖制老例,礼部无例可依,如何张榜?竖子小儿,休得胡言!”
“阁老遐龄,学生束发之年,是乎小儿,然中第贡士,岂可鄙称庶子?”白徵火气啪的又上来,言语也不再谦和:“光腚裸躯,嫘祖缫丝方始有衣;茹毛饮血燧人钻木方始有火!张榜试卷,虽此举古未有之,然‘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缘何不以今为一也?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注⑧]
“哈哈哈哈!”
他那一句“光腚裸躯”直白得连那捉婿老翁都捋着胡子大笑,更不要说簇拥在他身边的举子们,早已憋得满面通红!又喁喁私语最后一句:“好一个白二,说得好!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
……
乔泽臻怒视着这狂妄少年,点着手说不出话来,那导引忙上前抚着他胸膛为之顺气。
然而白徵正做策论在兴头上,哪里管他喘气通畅与否,慢慢踱着步,给这篇策论文章收了个豹尾:
“试卷张之以榜,是顺举子之心,束之高阁,则逆举子之心,缘何不取顺心而取逆心耶?逆心则陷国君不仁,岂非欺君?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他话音一落,便有无数举子合掌相和道:“好!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乞求张榜试卷!”
“对,叫咱们落第也明明白白,且要看看头榜做的怎样花团锦簇文章!”
……
此刻贡院长街上,数千落第举子再也不似先前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全唯白徵马首是瞻,以这篇《学子归心策论》为指路明灯,高呼呐喊,声声震耳!
这便是民心……乔泽臻环顾四下,深深吐纳,与举子们约定,会向朝廷谏言此略,只稍安勿躁。
南衙禁卫带头疏散围观的学生百姓,一时众人擎着白徵,欢呼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