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里食客们的闲谈也渐渐入他耳:
“我那连襟在衙门上当差役,嚯,听说一天要从邺州运来上百根金丝楠木,天爷,造仙宫也就这架势了……”
“那金银填海似的使,也不知道是什么稀奇景儿,要是能看上一眼,就是死也值了!”
“要死你去,这是什么筑桥修路的丰功伟绩嚒?当年白氏王朝因何覆灭?八巡江南,极尽奢靡,掏空国库家私,乃至于我朝太||祖一御极便明发《克己训》,约束后世子孙克己慎独,想来如今姓裴的已经将祖宗家训忘到脑后了……”
“勿急勿急,你又不姓裴,操哪门子闲心呢?万里河山跟谁姓,也碍不着咱们浣州城!这就没王城的命!”
……
裴宛低垂下眼睛,他前头没别人,正和他头对头、脸对脸吃饭的便是路金喆。
路金喆倒是吃的如入无人之境,周遭一切吵吵嚷嚷都不抵手里这碗鱼汤,顿饭功夫,碗里鱼汤见底,一条鱼已经根骨分明,竟然还不停箸,挟起鱼头来咂着。
长到这么大,裴宛头一次见到有人吃鱼头吃的这么津津有味,甚至有些不太体面。
“你若不够,就再买一碗。店家……”
“嗳,不用,不用!我饱了!”路金喆赶紧摆手,说完又夹起半片鱼脸颊,放在嘴里仔细吮吸,嘴巴里说的话都含糊不清:“我奏是爱恰鱼脑袋!”
裴宛手掌握成拳抵在唇边,挡住了笑意,眼睛尽量不去看她。
好不容易路二小姐吃美了,裴宛从荷包里倒出钱来付,他见那摊上糊了个价牌,上书两行大字:“美味鱼汤,壹碗贰十钱。”
路金喆见状,把他一半钱还给他,从自己荷包里数出二十个铜板,往桌上一拍:“店家,收钱!”
“来嘞!谢二位爷,吃得好下回再来!”
*
吃完了鱼汤填饱肚子,路金喆还不回家,在大街上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幸好她囊中羞涩,不然都得抱回家。
前头茶楼支了个大茶棚,人头攒动,掌声雷鸣,叫好声阵阵,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路金喆硬要往人堆里去看,裴宛妨着人挤她,板着脸没让。
他平常的时候气势就听唬人,动真格严肃起来时,更是封疆大吏见了都打怵,路金喆哪儿有勇气跟他犯犟,一声不敢吱,索性站在圈外,支棱着耳朵听个热闹。
说书先生纸扇轻摇:“话说敬德皇帝自打五月节起,龙舟一路从京师运河转道敕蓝河,一路南下,每到一地,当地府官必献美女。你们知道天下美女第二多的地方是哪儿?”
有人抬杠:“为什么不说第一多?”
旁边的笑骂:“放屁,天下美女第一多的地方是咱们浣州,皇帝老儿还没到呢,他要是到了,我瞧你那刚娶的小姨娘一准保不住!”
抬杠的怒了:“嘿!编排到你爷爷身上,瞧我不打你!”
茶客中一人喝道:“别打岔!天下美女第二多的是渝州!”
“对,正是渝州!”说书先生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岿然不动,道:“渝州原本是不停船的,但那舟上不是有瞭望麽?见那岸边多是高门广户之家,下令停船靠岸,大纛卤簿直驱而入,主人家忙忙的摆香案,又是跪拜,又是拿出家中美食美酒,可皇帝吃惯了御膳,哪里稀罕老百姓家的饭食呢?”
“说的有道理,那皇帝老儿既然不是饿了,那是怎地?”
底下一片嚷嚷,夹杂着无赖混混的嬉笑。
路金喆讪讪的,赶忙退出来,不自在的摸了下耳朵,“没什么意思,这帮说书先生为了几个赏钱,见天的胡说八道。”
裴宛耳朵比她尖,不用凑上去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半天才说一句话:“回罢,天色着实晚了。”
“好!”
路府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但也要穿一条巷子,短短一段路,两个人一句话没说。
路金喆几次想找点话,但又觉得自己多嘴就是火上浇油,毕竟那本小人书还下落不明呢,八成已经被当成罪证落在这人手上。
到家了,眼前就是自家粉墙,墙里就是自己的绣楼。
再拐一个弯,就是路府正门,裴宛不好露面,打算就送到这里。
柳树下,裴宛率先止住步伐。他看了看这棵树,把自己压心里好久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要栽柳树?在我们老家,门前栽柳树可不是好风水。”
路金喆看了他一眼:“早就听出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了。”
裴宛笑笑:“我从京城来。”
京城,路金喆耸耸肩:“兴许是风水南下的时候旁人道听途说,听拧了。然后一到浣州就讲究‘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注③]。”
裴宛听她话里有话,笑了,又想她家果然是珍珠玛瑙往家走的,便道:“你回去罢,我也走了。”
“嗯。谢谢裴……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