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宛往声音来处去看,只见一个半老夫子盘腿卧在书堆里,头簪白笔,膝头摊着一本书,举着个水精圆片照着看。
“怎么不是敷衍著书?”那小公子在书局里悠悠然转了半圈,随手捡起摆在正堂中的几册书,翻了翻,点评道:“《靖雍诗话》,前朝出过什么大诗人麽?满篇读来一色儿的‘凭栏’,这个也‘凭栏’,那个也‘倚阑干’,天底下多少木头够他们凭的?”
他又捡起一本《晖春堂笔记》,啧啧一声:“这本,前朝晖帝潜邸之作。嚯,一百二十篇,十有六七都在写乡间小寡妇的逸闻,依我看这书也别叫什么《晖春堂》,干脆就叫《寡妇传》罢了!”
他仿佛越说越上瘾了,又指着一本《敬德皇帝南巡记》,笑了笑:“这小人书就更可笑了,通篇杜撰,唯有两句话还算是有些道理。诗也写的忒白,‘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要这也算是诗,凭什么我的诗不能付梓?”
这几本书摆在正堂,自然是读书人流连翻阅最多的,被他说的一文不值,那掌柜的骂他大放厥词,脸已气得涨红,差点一口气捣不上来。
那老夫子却来了精神,一挣扎从蒲团上坐起,哈哈大笑:“老陶,怕是瞧走眼了,快把他那狗屁不通的诗稿拿来我瞅瞅!”
掌柜的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公子哥儿,把诗稿恭敬的奉给老者。
老夫子翻阅审读,连读了两篇,眉毛都皱在一起,那掌柜的牙缝里憋出冷笑,一脸“你瞧罢”的表情。
“关山融晚月,清辉映骨笛。半生无疾苦,十年抵做奴。”
老夫子打量这小公子通身的富贵浪荡派头,笑道:“你小小年纪,生在金银窝里,还懂得写‘十年抵做奴’?别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话音一落,那小公子尚没说什么,他那高个儿猫眼书童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小公子胸前折扇摇的欢,挑眉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我若天天写金鞍银马,不跟那起子‘凭栏’的一样了!”
老夫子听了,竟也不恼,反而抚掌赞叹。
那掌柜的在一旁哼哼:“这派头,跟您年轻的时候一样。”
老夫子指着那册《敬德皇帝南巡记》问道:“小公子,你刚说这本书尚有两句话说得倒还有些道理,不知是哪两句?”
小公子扬眉,倨傲的很:“你瞧不上我的诗,我为什么要同你论这些?”
老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小老儿不才,正是这书的著书人。”
那小公子这回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一通,面带犹疑:“白先生?画没骨花的那位?”
“正是我呐,画画是副业,吃饭的行事,写书才是我毕生所爱——不信你问他!”
他一指书局掌柜。
掌柜冷冷的道:“小子,今儿是你运道好,碰上活的诗仙了,还不恭敬点!”
白丹青摆摆手,示意不必这样,对那小公子道:“这里谈不尽兴,咱们另找地方。唔,不知小友怎么称呼?”
那小公子也是个伶俐人,见台阶就下,一拱手,“晚辈姓费,小字慎之,不敢与先生称友。”
白老蒲扇似的大手拍着他单薄的肩膀,曳着他往前走:“慎之小友,你那诗写的确实废纸又费钱,我有一处好地方,保准你去了待上三五个月,不说日有进益,也能脱出‘凭栏’之辈!”
说着,一老一少,相携而去。
……
第22章
却说路金喆从银笙记归家,正赶上晚饭时牌。
闻着味儿就饿了,金喆一进屋便就着老太太的茶吃了半块酥皮月饼。
老太太可怜的不行,在一旁道:“慢点吃,去淘金子了,就这么饿得慌?”
大哥儿路金麒一进屋就笑:“阿奶可别抬举她,她做那戏帽子正上瘾呢,我听柜上人说,丁零当啷敲了一天铁榔头,好妹妹,如今掌上功夫练得如何?”
路金喆放下手里的月饼,道:“你过来,让我捶一拳试试。”
大姑娘金蝶围观半晌,早笑倒在太太怀里。
闲话间,大家落座,路老爹和路金麒在饭桌上还热切的交谈,都是生意上的行话,老太太、太太和金蝶都听不懂,一贯的过耳就忘,唯有金喆跟着去过商会,也三五不时去店里,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盐引耗批下来了,我打算花两万买盐引,往邺州、束州去卖,正好跟着冉叔他们车队走。”
路老爹摇着羽扇:“两万太少了罢,你小子怎么这回束起手脚,再多添一万。”
金麒摇头:“柜上就那么点,还预备着二公子来了使。我借他老人家东风,不得孝敬?那等身份,且得当佛爷菩萨供着。”
“那便罢了,两万就两万,二……公子身份不一般,你好好与同他打交道,我不多说,你心里有数。”
老太太瞧他们把这里当成书房,很是不高兴,对路老爹道:“好不容易哥儿露一回面,你就抓着他谈公事,怎么,他每天走南闯北替你赚钱还不够,饭桌上还不让他好生吃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