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琅不语,过了片刻转开话题:“妹妹深夜到此,舅父舅母可知道?我这就去禀明母亲,今日天晚,明日送妹妹回家。”雨青听了这话急忙插道:“不可!万不可使姑母知晓此事,不然雨儿无葬身之地了!”寒琅经她一提,也才回过味来,深更半夜,闺阁女子现身男子书房,这事如何说得清,的确是回不得母亲的,于是也立在当地没了主意。
雨青轻叹一声,“看来表哥还未信雨儿。”说完用那双冰冷如死物的手捧了寒琅一只手,举至自己鼻下,寒琅先还羞涩欲抽回手,渐渐却僵住了,脸色逐渐凝重,一脸不可置信:雨妹竟连鼻息也无。他忙又举了灯高高照着雨妹,仍是只见自己一人影铺在地。
寒琅这才信了几分,却越发惊得毛骨悚然,连声问雨青究竟发生何事。雨青伸手取过寒琅手上灯烛,款步行至窗边小榻旁,将灯烛搁在几上,背着月光,哀哀切切开了口。
“表哥这一向安好,怕是已把雨儿忘却了。”
寒琅连忙上前两步,分辩道:“寒琅岂敢!这两年来眉间心上,不曾有一日不思念表妹,只恨音书断绝,无从相见。夜夜相思,无处消遣。雨妹,你究竟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模样现身于此,我可是在做梦?”
雨青摇摇头:“并非表哥发梦,是雨儿如今只在梦中。奴现下真身尚在家中昏睡,表哥眼前的,不过一缕生魂罢了。”
寒琅闻言大惊,雨青并不停顿,一口气说了许多:“自从那日园中见过表哥,母亲便将雨儿送上楼阁,撤去梯级,将雨儿关在那三间房厦中。每日命人将吃食只从廊下挖的井口似的洞里提上来,连净桶也是从那洞中送下去。”说着抬袖拭泪,
“那楼阁中除了我的丫头、教针线规矩的嬷嬷,什么活物都见不得。每日背那些列女传、女则,然后便是无休无止的针线,一直做到深夜。”
寒琅几不忍闻,雨青还道:“自上楼阁后,雨儿日日心中只是表哥,一刻不能忘怀,心中实在煎熬,不久就生起病来。每日昏昏沉沉,只是昏睡。可睡着后,却发现自己魂魄离了肉身,竟能随愿飘摇而行,却出不得顾府,只在后园徘徊。后来醒的时辰越发的短,饮食少进,母亲急了,发急信去问父亲。父亲回信说,我上楼阁已比旁人晚许多,若放我出了楼阁,顾家颜面无存,出嫁前定不许我出楼阁一步!父亲还说,说雨儿死也要死在楼阁上!”
寒琅听得痛贯心膂,早红了眼眶,无言可慰。雨青接着道:“天可怜见,雨儿本在家中游荡,却遇见一位世外仙人,听我一番经历,同情于我,为我施个海外仙法,我才得走出院墙,到此处来见表哥。表哥,雨儿想表哥想得好苦!”雨青说着,扑在寒琅怀中呜咽啜泣,依恋不已。寒琅听得牵肠割肚,也抱着雨青堕泪,良久方止。
半晌,雨青从寒琅怀中抬起脸来,带泪又道:“雨儿在家中日盼夜盼,就盼着嬷嬷来说表哥前来提亲,好救我出那牢笼。日日等却日日不见消息,为何表哥不来提亲,可是已把雨儿忘却了!”说时情意切切望着寒琅,寒琅被她瞧得心中愧疚,低下头去,道:“我时刻想同母亲提起,可父亲过身不满三载,孝中如何能提亲事……父亲去后,母亲在家中过得越发艰难,我定须读个功名出来,我……我实在开不得口……”
雨青听了似是吃了一惊,退后几步立住,呆呆望了寒琅好一阵,半晌才问道:“表哥真要入朝为官?!”寒琅别过头只是不语。“姑父当日那般回来,表哥还要去?”雨青质问扎在寒琅心头,寒琅无言以对。过一会只听一声呜咽,雨青哭出声来,掩着面容背过身去走远了些,只是咽泪。
寒琅心中愧疚,自己为仕途经济、孝道规矩置雨妹于不顾,害得雨妹病骨支离、相思入魔,罪无可赎。却不想雨青回头道:“为了姑母,苦了表哥……”此言如雷轰电掣,寒琅自己心中且不敢将此怨怪在母亲身上,雨儿却轻易出口,这几个字仿佛出自自己肺腑,寒琅几欲痛哭,咬牙狠命忍住了。
雨青又走近了,拉住寒琅双手,收泪道:“雨儿如今肉身已不剩多少时日,仙人曾与我说,多则一年,少则半载,那牢笼我再不愿回去了,且让雨儿就这般伴在表哥身边可好?”雨青脸上挂上笑意,“表哥写字我便作画,表哥吟诗我便弹琴,表哥安寝……我便……我便把扇,这不到一年辰光,我们日日相伴,做对有实无名的夫妻可好?”
寒琅闻言大惊,红了脸:“这……这如何使得!”雨青愕然,沉下两弯远山眉:“表哥可是嫌我是鬼,怕我吸了表哥精气?我不是鬼,绝不会伤害表哥,况且已得仙人相助,除去表哥,谁都瞧不见我,绝不会为表哥惹祸!”寒琅忙辩解道:“不,我不是这意思。我们……我们连婚约尚且未定,你一个深闺千金,未出阁前我怎能唐突于你……你且回去静候一载,待我出了孝期立刻求母亲提亲接你出阁……”
“表哥竟要我回那种地方?”雨青大吃一惊,哭道:“那岂是人待的所在,我好不容易脱出府来,死也不要回去了。何况我病已笃,便是回去,见不到表哥,不过月把光景便死,表哥竟要如此狠心么?”
寒琅无以作答,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雨青低着头,缓缓向门外挪去,走到门口,幽幽道:“雨儿知道了,就此别过表哥。”说着回头望一眼,推开房门出去了。寒琅立在当地,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最终急唤一声雨妹追出房去,一口气跑了好远,四下寻觅,却不提防背后一声轻笑,再一转身,雨妹正笑立自己身后。
阴篇 17
旧事不堪重提,至亲已成怨怼。
寒琅终于还是舍不得表妹离去,又将她寻回。他望着自己床衾思索片刻,便要去搬出一床衾枕,一面说,“妹妹且在我床上安寝,从今日起我便睡在榻上。”雨青愣住,倒似有些失落,看他真抱起被褥,上前拦阻道:“表哥不必麻烦,雨儿本已在梦中,何用再睡。表哥且在床上安歇,我晚间自有去处。”
寒琅听了奇怪:“那么雨妹晚间何处去?”
“左不过随处逛逛。”雨青笑答。
寒琅担心起来:“不可!妹妹如今一缕游魂,若真有巡夜的黑白无常,将你当鬼摄了去如何是好!”
一句话说得雨青倒笑起来,“表哥放心,我自有些仙法在身上。”说完点点头,出门去了。寒琅又追出门,寻觅许久,这次却是再没寻到雨青。虽不放心,也只好进门自睡。
寒琅一直记挂雨青之事,一夜辗转睡不踏实。第二日一早尚未十分清醒,又记起雨妹,不敢确信昨夜之事是真是假,急忙起身要去寻她。衣服才穿一半,却见雨妹上下一新,含笑推门近来,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寒琅见了,不及系上袍服系带,奔到到雨青身前,叫声雨妹,只是痴痴地笑。
雨青也噗嗤一笑,将琵琶搁在一边,伸手去替寒琅系好袍服。寒琅只是望着雨青,她今日已换上一身练色披风,外头罩一件靛青马甲,头发也梳起来,簪着一支缠丝水仙花,衣裳颜色更衬得肌肤莹白,容色俊俏,寒琅不觉看呆了。雨青为他缠上腰绳,将玉佩挂上,整理一回,笑说:“好了。”抬起脸来,正对上寒琅双眸,不提防也红了脸,避开了。
寒琅不敢再上前,找个话头捧起琵琶问道:“雨妹竟会此物么,从前倒没听雨妹弹过。”雨青回转身来,“这几年闺中学的。家里没有姐姐妹妹,只我一人,穷极无聊信手胡来而已。”
寒琅递与雨青,笑道:“有机会倒要请教妹妹。”雨青正待开口,忽听人敲门,却是顾夫人来送早膳。寒琅慌张起来左顾右盼,就要寻个地方将雨青藏起来。雨青却笑着摇摇手,又指指门口点点头意思让寒琅开门。寒琅不敢,雨青再指一回只是点头,寒琅这才咬牙开门,请母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