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将近黎明,寒琅告辞上马,向城北奔去。
“吾妹讣闻当日便已送达尊府。照妹妹遗愿,坟茔设在云岩寺外。你望着门左手走一段,有棵海棠树下立着一碑,就是了。”
寒琅脑中反复盘桓着八字“云岩寺外、海棠树下”,泪眼昏花几不能视,到城北时城门刚开,过了关卡,又一弯腰,夹紧马腹狂奔而去,全不顾身上难捱,数次几乎跌下马去。
那时雨青走后寒琅脑中一片空白,雨青所言仿佛一场大梦,他全然无法思考。过后寒琅苦思终日,终觉此事不妥。将昏睡中表妹身体抱出,藏于自己床上,这般行径实在亵/渎表妹,表妹仙姿玉质不涉尘俗,自己如何能如此失礼相待。
不如告诉母亲,求母亲上门提亲,详陈衷肠,或可得母亲谅解,破例接雨青入府。经过这番冲喜,表妹之病或可痊愈亦未可知。若母亲不肯,再照表妹之言行动不迟。心意已定,第二日天明便去母亲房中跪陈其事。从雨青如何得病、如何离魂相伴,一样样细细说来,最后叩首在地求母亲成全,上门提亲。
顾夫人听到一半就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等寒琅说完,用手指着寒琅怒目相视,只是说不出,一会对陪嫁钟氏大喝一声“拿家法来!”钟氏闻言跪地为少爷求情,说少爷只是一时糊涂,绝不会做出这等败毁门风之事,寒琅还在一旁苦苦磕头求顾夫人救雨青,顾夫人对钟氏断喝一声“快去!”钟氏无法,只得去拿。
一时家法拿来,顾夫人一把夺来,立在当地怒骂寒琅:“我几次三番苦劝你读书立业,你口里答应着,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再有一年便是大比之时,你在家中不说攻书治学,满脑男盗女娼!雨丫头这算什么?!这和淫奔有何区别!”说着手一下下重重拍在案上。
顾夫人气得拿着家法走来走去,又用手点指寒琅道:“你休想!莫说你孝期未满不能娶亲,她这般行止,就是个公主也绝进不得我宋家门!你瞧瞧你这几日气色,都快被她吸干了!荒唐至极!亏你是个读圣人书的,圣人都是怎么说的,我看你书都读在狗肚子里!你父亲知道会怎么想!”
说到宋老爷,顾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来,哭道:“你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哭了一回,提起家法,发狠道:“今日我便替你父亲好生教训你!”抬头喝退众人,让关上门,高举起家法重重向寒琅身上拍去。
寒琅本是跪着,并不是挨打姿势,顾夫人从未对儿子认真动过手,不知分寸,打不到臀腿,竟是一棍砸在背上,虽不比男子气力大,然而几棍下来,寒琅几乎已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口里仍是求母亲成全、救救雨妹。门外钟氏与几个家人大觉不妥,强冲进门来护在寒琅身上拦着,哭求顾夫人,说哥儿再这样打下去就不成了,如何对得起老爷。寒琅被下人团团围住,顾夫人下不得手,这才罢了,痛哭不止。
寒琅被扶回房中,已几乎不能行走,趴在床上,糊涂中只是叫雨妹。顾夫人即刻修书一封到顾家,大骂雨青不守妇道,相思入魔、私情勾引,语极难听,言明此样女子便是家世再高,她宋家也绝不沾惹,当下就让送去顾家。
到了晚间,寒琅仍趴在床中昏睡,顾夫人带了下人忽然闯入寒琅房中,翻箱倒柜,一阵查检。顾夫人已知两人作画弹琴之事,要把雨青的东西全翻出来毁去。琴未寻到,画却翻到许多。
顾夫人命拿火盆来,寒琅醒来大惊,不停呼唤母亲,求母亲开恩,顾夫人让人将寒琅拖出房去拦在门外,自己一幅幅地烧来。寒琅房中许多画,却不知哪副是雨青的哪副不是,顾夫人也不管这些,一幅幅地烧。
寒琅在门外被下人架着,哭着就要往里面冲,却挣不脱,只是哭喊求母亲饶命:“这些画是儿子仅有的,雨青曾在此间的唯一念想了!母亲既不肯相救,雨青便再不能相见。寒琅只有这些画,求母亲饶过寒琅性命……”这话意思倒像是没了这些画他也不活了,顾夫人听了愈发生气,让人拦好了儿子,教他眼看着一张张地烧来。
寒琅先还不断哭求,渐渐的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了,只是一时哭喊母亲,一时哭喊雨儿,直到顾夫人将那只锦盒囫囵扔进火中,寒琅已说不出字来,只是哀嚎,嗓子早哑了,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眼还望着火盆,脸上是泪,背上是血。
顾夫人这时掏出一副卷轴,正要也扔进火里,寒琅认出那是为雨儿画的小像,登时撑起身来,踉跄着急冲进屋去,伸手向火中去捞那画,下人拉都拉不住,顾夫人吓呆在当场,抱住儿子边拉边哭。寒琅却毫不在意,只抱着那幅画,笑着呢喃一声雨儿等我,昏死过去。
阴篇 尾声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日顾夫人着实被寒琅吓住,小像最终被留下来。之后寒琅大病一场,延医配药,半月过去全不见好,顾夫人日日亲自照拂,听得寒琅口中不停雨妹雨妹地唤,只有流泪哀叹。
病中意识朦胧,半睡半醒间,寒琅见雨青抱着琵琶走来相别。哭说不想表哥竟将二人之事告知姑母,姑母写信来痛骂自己失德。父亲勃然大怒,从茅山请了大法师强行困缚自己魂灵,顾府被父亲调来的府兵里里外外围了三圈,结下七重结界,神天菩萨也难脱身,自己活活在府内挨到断气。
如今已然身死,才得脱出府来最后向表哥一别。表哥不听雨儿之言,如今万事皆休。雨儿去了,表哥好自珍重,忘了雨儿罢。说完,流着泪,将怀中琵琶搁在地上,转身离去。寒琅百般愧悔,想要追上表妹,却顷刻间不见了人影。
寒琅大喊着雨儿醒来,发觉自己仍躺在房中,方才不过一梦。再打量四周,雨妹的琵琶安安静静睡在床角,又回来了。寒琅知是雨妹留下,抱着琵琶大哭。他原以为自己就要同雨妹一道去了,觉得这样倒好,却终于醒过来,留下一条性命。
春梦已了,万事皆休。寒琅病了一个月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几乎不肯说话。母亲说什么他都答应着,除了早晚问安,几乎多一个字也不肯说,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直至上京赴考,顾夫人流泪相送,寒琅亦只沉静拜别,不曾淹留。
当年会试之后,江太傅一眼看上寒琅萧萧肃肃,即便殿上高中,仍是全无喜愠之色,连皇上都夸他中散遗风。实则他那时半颗心都是死的。直到太傅择了他东床,小姐面前总不能也一直那样清冷无情,才渐渐好些,虽仍难得,偶尔脸上也生些笑影。
寒琅深夜骑马出门,书僮不敢告诉女主人,如意直至清晨不见寒琅回来,以为他生了天大的气,一天都在书房。又等到午膳,还不见人,这才奇怪起来,着人去问。问了才知寒琅昨夜冒雨出门,到现在还不曾归家。她心中不安,那样大的雨,还骑马出去,若摔下马去如何是好!
问了一圈家人他往哪去了,却无人知晓,急得她在房中乱转。一时还不敢回禀婆母,如意想了一回,记起东庄,命管家差下人分别往衙门和东庄去寻,又问家人寒琅平日多在何处出入,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东庄路远,入夜家人才来回禀,衙门与那边皆不见人。如意更加不安起来,犹豫一回,决定再等一晚。若明早还不见寒琅回转家门就回禀婆母。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如意又问上夜的,果然昨夜仍没回来。她终于不敢再瞒,一清早回禀婆母,也说了衙门等地已派人找过,不见踪影,寒琅出去一天两夜了。
顾夫人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如意百般问顾夫人可还有什么宋郎常去的地方。顾夫人不答言,阴沉沉坐在明堂,可怜如意边哭边求,说了许久的话,舌敝唇焦。就这般时近正午,顾夫人忽立起身来,高声唤了一句备车,起身略略收拾了就往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