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愿出六分之一。”
其他五个老头顿时面色一臭,王岳起了这个头,他们其他五部肯定也得出,总不能说一分钱不掏,等着太子把他们官帽撸下来吧?
王岳耷拉着眼皮子,他最近老得太快,面上的肉干瘦干瘦,又带着年老的垂坠感,此时穿着红蓝紫三色的宽大官袍,双手插在袖中,眼里带着阴翳,看着地面。
他年轻时可没有当佞臣的想法,只是看见了大启的腐败,才起了心思。
但他是个聪明人,国事上他很少会和君主拿乔,知道君主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如此逐渐势大,控制着朝政,等到嘉庆帝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祁良夜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王岳只说出六分之一,却没说出多少,最后这个恶人还是他来当。
但凡王岳答错一句,他可以直接撤了他的官职,偏生王岳不偏不倚,打到了正地方。
祁良夜眼神在其他五个尚书身上微微扫过,启唇:“诸卿这是想让塞北的将士喝着西北风打匈奴?别人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在这儿夜夜笙歌,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新提上来的户部尚书梗着脖子,狡辩道:“殿下明鉴,户部最近是真没钱,这几年京城和地方都赶着翻修整屋,每年的财政说不出支出去多少,老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王岳暗骂一声:蠢货。
果不其然,祁良夜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手边的奏本越过殿前的案几,被他大掌直接往地上“啪噔”一声扔了下去。
众人皆跪,黑压压的一地人,户部尚书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头低低地磕在了地面上。
“户部掌管天下税务,这么多年以来百姓的税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男人冷冷出声,他微微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吩咐霍世君,“霍大人——将那奏本念出来。”
霍世君低头起身,快步将那折子捡起,第一眼就看到了折子下方户部尚书的官印。
“江南一带向来富庶,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国库充裕,财力强盛,老臣定当为启朝鞠躬尽瘁,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户部尚书脸色一绿,这是当初他刚上任时呈上去的折子,如今祁良夜大喇喇公示群臣,无疑是打他的脸。
霍世君的布靴从他眼前走过,户部尚书连忙将头又低了低,看不到那布靴,心中却越来越颤抖。
霍世君将折子呈上了祁良夜的案几,随即又回到原位跪在了地上。
“齐大人刚上任时可不是像今天这么说的,你这是欺君?”
“殿下!臣不敢啊!只是…户部愿意为塞北战事出一份力,但凭殿下吩咐!”
户部尚书干脆将头又重重磕在了地上,狡辩的话拐个弯,登时表明了自己愿意交钱的态度。
“户部先出四万两白银,其他部门各出一万两,不至于全宰了你们。”
祁良夜语气淡淡,喝了一口茶之后,让众人起身。
户部掌天下钱粮,它自然出得最多。五千两,贪官们攒个几年就能挤出来,对于其他部门来说可不是捡了大便宜。
祁良夜狮子大开口,六部尚书刚起身听命又“扑通”跪在了红毯上。
“臣等遵旨。”
“还有兵部,出两万石粮食发送塞北,”
祁良夜手指瞧着桌案,看着兵部尚书道。
“臣遵旨。”
这差事已经吩咐下去了,但朝堂内的一些世家公爵眉心开始不停的跳,待正事处理完,霍世君就站在台阶上笑眯眯地说道:“其他人无事暂退,山野公等公侯伯暂留。”
站在人群中的山野公和忠义侯互相对视,无奈地往祁良夜的案前近了近。
政务堂的侍卫将殿门封死,这群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由得心里一沉。
“都看看吧。”
祁良夜心情愉快起来,这时霍世君从袖中掏出一张叠了好几层的大宣纸,放在他的手心里有厚厚一层。
“山野公看完往后面传,这可是好东西,大家谁都不能缺。”
男人坐在上首,拿出桌案旁干净的杯子给霍世君倒了一杯茶,亲自起身塞到了霍世君手里。
这就是圣宠斐然,站在后面的公爷们冷眼看着霍世君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心里暗自骂道:狗腿子。
霍世君接过那茶,饮过一口,放到了一旁的太监手里,视线往人群中一扫,与几个勋贵一对视,立马就有人扬着笑容和他互动起来。
他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好似他才是个跟班太监一般。
殿内有起居郎,从刚才世家被留在殿里开始,手中的笔就一直没停过,站在殿内的住子旁笔尖迅速舞动,此时双眼放光,仿佛看了一出大戏,整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一半看戏,一半写历史。
然山野公接过那宣纸,一点点儿将那宣纸全都展开,三个人合在一起才能让这宣纸悉数可见。
于是山野公和忠义侯还有后面的越国公,三个快到知天命年纪的人,只在那纸上微微扫上一眼,便颤颤巍巍地凝神细看。
这脸色,是越看越苍白,越看越让人奇怪。
“这……这……”
忠义侯没稳住,两眼发着金星,黑光乍现,就快晕过去了,还是越国公掐了一把他的老腰,硬生生让人回过神。
“往…往后传。”
三人将那纸递给身后的那些权贵,加起来怎么也有二十人,挨个传看,花了半柱香,全都“扑通扑通”跪在了地上。
“都看完了?”
祁良夜慢悠悠饮着茶,像是逗猫一般看着众人。
“这些都是你们和你们过了明路的私产田宅,还有这两年干出来的蠢事,锦衣卫贴心,特地帮孤整理了一下,”
“看来你们这日子,过得是比孤舒服。”
“沐昌伯最是豪气,怪不得贵公子能奸。污女仆,妻妾成群,成日锦衣玉食,声名在外,着实让人赞叹。”
下一瞬,男人慢慢起身,拿出嘉庆帝亲赐的宝剑,拖在红毯上。
沐昌伯面如菜色,嘴唇嗫嚅,只能小声道:“是臣教子无方,失了体统,臣回去定当重罚这孽子。”
男人脚下踏着黑底金龙靴,软布无声,只有剑锋划在地毯上划出滋滋的声响,还有男人腰间黑玉叮当和金属腰带相撞的脆响。
只见,那锋利的剑芒缓缓移到山野公扣在红毯上的头颅旁,山野公顿时身上不停地颤抖,盯着那剑锋,豆大的汗珠倏地从脸上滑落。
这时他眼前也开始冒着金星了,那剑身兴许是察觉到来人的颤抖,发出阵阵嗡鸣,山野公看着那剑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今日也有个说法,你们这日子过得比孤都享福,孤心慈手软,总不能全给你们没收了,这样吧,以沐昌伯为例,上交五千两,剩下的人看着办吧。”
男人大掌攥着剑柄,剑锋却还在山野公旁停着,眼瞅着那剑锋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砍过来,山野公脱口而出:“五千两!五千两!老臣上交五千两!”
那剑锋倏然柔软起来,随着男人移动的步伐,挪到了忠义侯的脖颈前,山野公微微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忠义侯刚平复下置身悬崖的心脏,下一瞬又窜到了天上。他登时嘶哑道:“四千两四千两!老臣出四千两!”
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一个部门上交的钱了,越国公在那剑锋刚移过来时,就高声喊道:“臣也出四千两!”
他可没有前面几个人这么有钱,四千两已经将全府挖空了一半了。
第五十四章走剧情加小番外
“臣出三千两!”
“臣出三千两!”
就像是报数一样,祁良夜走到哪个人面前,哪个人就说交多少钱。
这剑太过锋利,可以轻易刺穿人心。
霍世君面无表情地记录这群勋贵每个人交多少钱,眼见着总数已经将国库的亏空全都填补上了,看着这群人的眼光才逐渐和善起来。
霍世君在朝堂间一直都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少有才名,十八岁那年便是高中,进了翰林院做正七品编修,专门摆弄史书,整理书籍,当时嘉庆帝还重用内阁,一个十八岁的正七品编修,毫无疑问将来是做内阁首辅的材料。
嘉庆帝也很是赏识他,偶尔会召他进宫问问境况,那时太子刚刚十三岁。霍世君出宫的路上听到内阁一臣子与祁良夜的对话。
阁老问:“此心去往何处?”
祁良夜:“何必思量,庸人自扰之。”
阁老:“是臣多事了。”
祁良夜:“多事不多事,问出来才知道。”
阁老以袖掩面,激动地走了。
彼时王岳迫害忠臣,残害忠良,阁老是唯一一个没被牵连的臣子,阁老知晓皇帝昏庸,觉得启朝的前途也即将毁于一旦。
阁老出宫的路上看见了这位声名不显的太子,落魄地问道此心去往何处,既是问祁良夜的心,也是在问阁老自己。
彼时祁良夜还是青葱般的少年,他腰杆挺的笔直,眸子却淡淡地看着垂头老人,指了一条命路给他。
没过几日,阁老便辞官返乡了,而王岳,果真没有对他下手。
何必思量,便是不必思量,庸人自扰之,便是说王岳压根没盯上你,不然早就动手了,还不如趁现在,赶紧回家。
阁老自己的心得到了解答,却还是想试一试祁良夜对启朝的心。
他自嘲多事,祁良夜却回答他问出来才知道,便是说阁老的话不算多事,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如此,阁老才放下心来,潇洒地辞了官。
霍世君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听出这机锋,转过拐角,却看见少年正站在刚才的地方看着他。
祁良夜只对他淡淡问了一句:“此心归往何处?”
霍世君此时尚未见礼,两只胳膊插在袖中,思量了一会儿,半晌才说道:“乾京有良夜。”
少年嘴角微掀,“两年之内,莫现于人前,既是璞玉,就别被豺狼叼了去。”
这豺狼便是王岳。
仅这一句,霍世君便知晓他有惜才之心,心中大定。
说罢,少年转身,背着手,无声无息地离远了,他身边没有一人跟着,但霍世君看着他的背影,却仿佛看见了启朝的未来,宛如泰山压顶让人窒息,却又叫人忍不住期待。
霍世君从那一刻,便做了祁良夜的入府之臣,他听了祁良夜的话,在正七品编修的职位蛰伏两年。
这两年内,祁良夜从未再找过他一回,但两人之间自有一股默契,天生君臣的默契。
两年后,王岳依然势重,祁良夜依旧还是那个籍籍无名,被人遗忘的太子。
但仅仅两年时间,整个皇宫遍地都是祁良夜的人,在一个冬日的夜晚,霍世君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这位太子。
两年不见,他的气势更加深重,只一个眼神便叫人不敢乱动。
他和祁良夜待了整整一夜,外臣无诏在宫内修整是重罪,可霍世君第二日出宫时,却发现整个皇宫就像是深沉的海水一样,皇帝重用的梁维被蒙蔽了双眼,而太子,已经有了搅弄风云的本领。
让人心惊。
霍世君匆匆回了自己住的小宅院,这时他已经弱冠,上门提亲的人数不胜数,他烦得不行,第二天,锦衣卫的人进了他家宅院。
登时,所有看好他的勋贵一夜之间都收回了聘礼,恨不得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王岳没察觉这是太子的手笔,那时的锦衣卫是王岳的天下,霍世君没想到祁良夜的成长如此迅速,让他心中更是叹服。
而朝政改革一事,从祁良夜十五岁去户部历练,他接触的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全面时,他就在慢慢设想。
王岳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终于将目光钉向了祁良夜,第二日便上书太子德不配位,才干还未充实,应当以温书为首要任务。
嘉庆帝将王岳的头用香炉砸了个大口子。
锦衣卫全部出动,彻查王府,虽然没查出什么,却让王岳再也不敢将手伸向皇储,祁良夜为了不引人注意,表现地更加低调。
相安无事,五年过去了,祁良夜将各部门转了个遍,心腹之臣却只有霍世君一个。
直至皇帝中毒昏迷,梁维越狱,祁良夜强势出动御林军,强行解散内阁,所有阁老全都变为普通臣子,王岳的权力一夜之间就受到了限制,从那以后,祁良夜为君,王岳为臣,棋逢对手,纠纠缠缠。
暗影楼却被王岳弄到了手,这盘大棋竟然涉及到了江湖。
祁良夜在得知消息后,便请了几位江湖中的老前辈出山,却都遭到了拒绝,他们纷纷说道:江湖行事无主公调令,不成规矩。
几位前辈都是主公令中人。
祁良夜问:“何为主公?”
这天下的主公,除了他,竟然还有人如此猖狂?
他生了些兴趣,起了兴味。
前辈:“唯青江桃姬,风华绝代,谢家家主是也。坎去青墓柳,镇守塞北端,是隐退的谢国公后辈,殿下可送麒麟章,谢家有祖训需得世代忠心启朝皇室,定会应召前来。”
与霍世君思量几日,便真动用了麒麟章。
麒麟章是太子私印,可以调动皇室暗卫,也算是身份的象征。
谢瑜来了,白衣翩然,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就静静藏在你的身边,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你。
但霍世君却看到了绝对武力对王岳的绝对制衡,不到半年,暗影楼收入太子之手,王岳被逼的狗急跳墙,不得已对塞北军务做了手脚,这是油尽灯枯之势。
霍世君看到了祁良夜这十年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时日。
因为所有事都有谢瑜替他鞍前马后,从平州水患,到太子选妃,皇帝复苏,建立奇门局,应对苗疆少主,再到如今的塞北军务,一桩一件件,霍世君亲眼看着这个青年太子找到了一处舒适区。
他变得放松了。
太子府不再是一处牢笼,而是一个家,只因为谢瑜做的太周到了。
她日夜巡逻,亲自训练暗卫,调动主公令拱卫京城,将所有势力的来源摸得一清二楚,对王岳严防死守,她亲自去查每一桩案子,不和勋贵打交道,她替他遮挡一切风雨,却故意与女学新风混到一起,将自己的把柄送到祁良夜面前。
这是纯臣,或者说,是一个真正疼爱祁良夜的人。
霍世君真心替祁良夜感到高兴,也感动谢瑜将祁良夜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活着的人。
如今谢瑜出走塞北,祁良夜的暴戾一面才真正显示。
“啊!”
一声惨叫,政务堂中跪着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荣国公死了,这声惨叫出自勇毅侯之口,他今年刚刚袭爵,年龄不到四十,还没练成这群老狐狸们面不改色的本事,下意识就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