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人就是庞勇,谢知涯呵斥一句:“胡闹。”
虽然庞勇也是此次迎战的将军之一,但因为塞北由谢家治理,主要指挥人依然是谢瑜,因此庞勇每次进行军事活动都不得不请示谢家。
谢瑜不在,庞勇只能请示谢知涯。
那副官自然也知道是胡闹,但庞勇非要出城迎战,他们有什么办法。
如今匈奴十五万大军集结城下,石车火剑轮番攻坚,已经将寒州的城墙砸了个七七八八,双方如今打的就是持久战。
偏偏庞勇缺心眼,非得去上赶着送死。
送死一个人去也不是不行,关键是别带着他们大启的将士啊。
副官心里也有怨言,但一切定夺还是要看谢知涯。
果然,谢知涯语气不容置喙:“你去回禀,谢大人两日之后必到,等主帅到场,再做定夺。”
阿木尔汗率领十五万人,分成三波,一波进攻寒州,一波进攻辽州阳山,还有一波被阿木尔汗藏了起来,如此怪异的行径谢知涯心中焦急,却没想到庞勇一个大将军还能这么草率。
两人的办公室就一墙之隔,副官接过话就去了隔壁屋,没一会儿,谢知涯就听见一个摔杯子的声音。
女人悠哉悠哉喝着茶,嘴角微翘,心里骂道:你个老鳖孙,总算有人治你了。
。
乾京,阴雨天。
荣国公府上下一片哀嚎,锦衣卫进进出出将所有人都押解之后,在往日厚重而贵气的大门贴上封条后,萧逸在前方一声令下,押解入狱的队伍就缓缓前行。
荣国公府近百年的富贵荣华,一瞬之间化为泡沫尘土。
孙清瑶和葛梅香站在街边,看着往日与自己交好的那些小姐少爷,心间透凉。
孙清瑶耳上的红宝石耳坠在风中艳丽的飘荡,她下意识摸了摸那耳坠,骤然想起这还是荣国公府的庶小姐送给她的。
她往那分开的囚车上看去,往日沉静温柔的庶小姐此时隔着护栏对孙清瑶苍白地笑了。
雨势渐渐变大,孙清瑶说不清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同情怜悯,眼眶中竟然产生几分湿意。
葛梅香穿着粗布黑衣,她手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拿着书卷,目光平静,瞥见孙清瑶捏起帕子拭泪时,说道:“你看,这富贵荣华,不过是主君给予的转瞬烟花。”
“可明明只有荣国公一个人犯了事,为什么要连累这些人……”
孙清瑶怔愣地看着她,觉得这不公平极了。
“他们靠着家里的男人过活,这荣华是家里的男人挣来的,荣华没落时,自然也要一同去死。”
葛梅香抱着书卷,看着荣国公府几百人口从眼前走过,她也没有丝毫情绪。
孙清瑶辩驳道:“可明明女子在这个世道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大启的律法甚至连女子无故不嫁人都判做了死罪。”
“所以为什么不斗争呢?”
葛梅香淡淡反问,轮到孙清瑶怔愣了,她呆呆地看着身边高挑的女人,心中开始慢慢思考。
“你以为谢瑜是只凭着谢国公的助力才走到今天么?”
葛梅香讽刺一笑,“若不是她能承受这世间对她的指指点点,她不会成为谢家的女将,也不会进入京城。在她成为谢家女将时,她就已经争斗过一番了。”
谢瑜一进京,太子和王岳僵持的局势瞬间被打破,不说是她的功劳,谁信呢?
“这世间的规矩从来不是规矩,自己心间的规矩才是规矩,谢瑜心中就有自己的规矩,她没有仰仗任何人,所以到哪里都底气十足,但你有什么呢?荣国公府的小姐妇人有什么呢?只有男人,只能靠着男人,摇尾乞怜。”
但除却这些小姐妇人,还有那些最底层的仆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被这世间的规矩狠狠踩在了脚底下。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谁的错呢?
葛梅香的目光太过幽深,孙清瑶手间紧紧捏着帕子,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葛梅香内心所想的一分一毫。
车队已经消失在街头,两个女子缓缓转身,向小巷里走去,孙清瑶的丫鬟和侍卫紧紧护在孙清瑶身边,葛梅香抱着怀里的书,进了一家书坊,两人就此分道扬彪。
荣国公府被抄家灭族的余威将乾京的氛围彻底压到冰点。
朝堂之上,祁良夜痛下杀手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众臣子除了荣国公,一夜之间又死了几个。
老晋成公第二日被众人发现吊死在了书房,他留下一封绝笔信递给了要求祁良夜亲自一看。
永宁侯自缢而亡,忠昌公饮鸷酒而亡,兵部左右侍郎,大理寺少卿……类似例子,数不胜数,一夜间,这座浮世天堂又空了下来。
祁良夜看着案几上近有半掌高的绝笔信,嗤笑道:“你说这帮人,倒是想用死将事情轻轻揭过。”
霍世君深以为然,他初始入朝为官时,深知王岳都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朝堂上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监视着,那时锦衣卫是王岳的狗,这帮世家对他多有拉拢,不知道犯下了多少罪行。
年轻的太子坐在上首,德川在一旁飞快的书写他的旨意,随即重重印上了麒麟章。
三天之内,永安巷中,除了山野公府,越国公府,沐昌伯府以外,全都败落了。
明明春日的季节,孙清瑶只感觉内心里有一个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翻滚着,搅得她不得安生。
女学新风因为太子大举倾覆世家沉寂了两三天。
可紧接着,孙清瑶就看到了乾京的袛报上印着葛梅香的惊世文章。
“啪”,女人手里的碗倏然砸碎,几个丫鬟顿时冲了出来,喊道:“小姐!”
孙清瑶抓着手里的报纸,微微吸着气。
“葛梅香疯了。”
她如是说道,丫鬟们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好奇地问道:“小姐,您在说谁疯了?”
窗边正燃着香,忠义侯府尚且平静,可整个京城,因为塞北的战事,诡异的朝堂局势,骇人听闻的新风思想,已经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女学社,后院。
沐昌伯愤怒地将滚烫茶水掀翻在地,怒骂道:“孽女!”
他身前的女人眼神依旧古井无波,纵使茶水泼在了手背之上,她也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您可以走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葛梅香,你这是要把整个侯府都往坑里推!”
沐昌伯前几日刚在太子面前被过问,此时一想到这个孽女做出的事情,禁不住老泪纵横,他颓然地坐在堂内的椅子上,边哭边喊道。
“父亲,从你将我嫁到霍家时,就应该想到有这一日。”
沐昌伯哭声乍停,葛梅香却只觉讽刺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葛梅香:我就是个疯批
谢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第五十七章 首攻
很多年前,葛梅香一直都以为父母兄弟都是真心疼爱自己的。
直到她的嫡亲哥哥玩弄奸。污了霍家的小姐,霍家趁机要挟,自己就被当成赔礼送到了霍家。
从十八岁,折磨到一年前。
就连沐昌伯愿意替她申诉,也不过是她拿着沐昌伯贪赃枉法的证据才换来的。如今,他口口声声全是她这个孽女的错,但他和整个沐昌伯府难道不是自食苦果?
假象一旦被撕破,就再也编织不起来,葛梅香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又哭又闹,心里却无比寒凉。
同样是人,女人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个父权社会。
在男人制定的规则中,女人是生育机器,女人是可有可无的筹码,女人是任人践踏的玩物。她蹲坐在牢狱中,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和日夜不断的审讯时,突然意识到,这京城中,到底有多少个和她一样天真的女人?
都是过眼云烟,卑微的蝼蚁罢了。
葛梅香看着颓唐的父亲,好心劝道:“父亲,您若是真想保住侯府的荣华富贵,不如就让葛天雄认罪吧,反正他都生下了嫡子,沐昌伯府也不至于绝后。”
沐昌伯身形颤抖,目如鬼厉,恨恨地指着她:“你个贱人!我真是后悔生出你!那可是你亲哥哥!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您忘了,我如今的身份,我是女学新风的创始人,只有葛天雄死了,我的思想才能被承认,才能被世人承认,”葛梅香微笑,“我要踩着葛天雄的人命,一步一步往上爬。”
“你不得好死!”沐昌伯拿住桌上砚台径直往她身上砸去,葛梅香微微移步,就躲开了砚台。
她继续说道:“父亲,您以为,我真的蠢到自己一个人推广女学新风吗?”
沐昌伯继续拿住物什的手一停,怔怔地看着她。
女人却冷冷说道:“父亲,我身后是塞北统军大元帅谢瑜,是扳倒王岳的女幕僚,是如今的太子妃。”
“否则您以为,太子殿下为何能容忍我?”
“因为太子清楚,女学新风,是谢瑜支持。”
沐昌伯怒极反笑:“我当真是瞎了眼,但凡你有半分仁义之心,也不会与谢瑜搅和在一起!”
听到谢瑜二字,他只能将怒火憋在肚子里,大步离去。
葛梅香嗤笑一声,让门外候着的小厮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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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昌伯嫡子葛天雄,窝藏藩王遗寇的消息和证据被葛梅香登到了袛报上,无论是真是假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文章中,葛梅香将笔墨重点放在了葛天雄奸。杀女仆一事,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男侍卫,几个男侍卫事后不仅没死,反而得了一大笔赏钱。
而其中的一个男侍卫,就是葛天雄窝藏的藩王遗寇,但事实上,那个侍卫是沐昌伯派给葛天雄的。
葛梅香特意含糊其辞,将主体放在了整个沐昌伯府上。所以,沐昌伯若想脱罪,可以直接将葛天雄推出来做替罪羊。
霍世君看到袛报时,皱了皱眉:“殿下,这葛梅香是想逼葛天雄认罪?”
祁良夜没有表情地“嗯”了一声。
两人在政务堂议事,刚才沐昌伯已经来过,但死口不提窝藏藩王遗寇一事,反而说葛梅香如何忤逆不道,失了家风等等。
祁良夜在他走后嗤笑道:“还真是为了儿子不要女儿,这沐昌伯已经昏了头了。”
霍世君点点头:“现在重要的是舆论导向,全京城的百姓,甚至全启朝的百姓都盯着葛天雄,若是官方不给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只怕民怨积生。”
启朝历代的治理理念和前朝不太相同,前朝甚至上数许多王朝都实行愚民政策,但启朝建国时根基薄弱,为了选拔大批人才,扶持世家的同时,不断推广汉文化和地方文化,开民智,通教化,降低文房四宝和书本的建造价格,大部分百姓接触到圣贤之说,不说体察世情,但对是非公理尚存几分判断能力。
这就是为何袛报一出,全天下便都知晓的缘故。
大启对于仆从买卖并未禁止,但是开国之初,为了稳定民心,出台了不少律法去保证奴仆的生死。
像葛天雄这种,无故奸杀,属于犯罪。更何况,和藩王有所往来,是臣子大忌。
祁良夜喝上一口热茶,徐徐说道:“沐昌伯已经有了嫡孙,杀了葛天雄也不算绝了沐昌伯府的后,再不济,葛梅香不还有个儿子呢么。他们的家事自己去解决,孤只管民情民怨。”
前朝不管百姓生死和意愿,结果民愤积怨,一夜之间,王朝倾覆,启朝开国皇帝是位仁君,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因此启朝历代皇帝目前还没做什么太让百姓愤怒的事儿。
祁良夜是未来新帝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凡是做皇帝的,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形象在百姓心里有损失。
更何况,这袛报是在谢瑜的授意下发布的,就凭这个,祁良夜也不愿意宽大处理。
第二日,太子诏令,葛天雄因奸。杀女仆,私通藩王,当日午时三刻于乾京二里胡同菜市口监斩,沐昌伯接到消息时直接晕了过去。
在牢中作威作福,成日叫嚣自己迟早会出去的葛天雄就在莫名其妙中被人架出了监狱。
直到他被押在斩台前,看着人群中浮起笑容的葛梅香,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人头落地,赤血殷红。
人群中一片叫好,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女学新风!惩恶扬善!”
百姓渐渐被带动,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女学是什么,但都盲目跟着喊了起来。
有好奇的人去问女学新风是什么,一群小姐妇人顿时围了过来。
葛梅香快意地在街上笑了起来,她弯着腰坐在地面上,眼泪都笑了出来,周遭人只觉遇到个疯子,只有她自己,心头既是悲凉,又是畅快。
春风吹拂绿杨阴,五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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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谢瑜到了寒州,城中北边的百姓都担忧地望着城墙的方向,生怕城破,匈奴人烧杀掳掠。
不少百姓已经收拾金银细软打算南下找亲戚家避一避。
谢瑜进城时,记忆中的寒州城比往日荒凉了许多。
“他们已经攻了半个月,却丝毫不见颓势。”
谢知涯提醒道,和庞勇跟着谢瑜,走到城墙下方。
谢瑜眉心拧紧,她足尖一点,几步飞上城墙,不出意外,远处的匈奴士兵们只有少许在推着大炮进攻。
此时城楼上的启朝将士也用大炮轰回去。
这场仗打得,就像过家家一样。
烈风将女人的黑色披风猎猎吹响,炮声一阵又一阵传,在寒州城墙外部炸出一个又一个火坑。
但匈奴人始终没有前进,只是拿着火炮不断堆砌,反而寒州城的城墙有势尽的意味。
谢知涯自然也知道城墙的状况,她看着谢瑜在城墙上久久不曾下来,心中起了疑虑,倒是庞勇,慢慢悠悠地在城楼下边溜达。
老人背着手,一会儿伸伸懒腰,一会儿和周边看守城门的营队说两句话,丝毫不紧张。
这时谢瑜从城墙上走下来,将千里镜塞到谢知涯的怀里,对两人说道:“从谢家军里,调一营的一百骑,让他们从东城门出城,行进三里之后从右翼进攻。”
“让火器营的将士出城用火炮进行火力压制,匈奴资源有限,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火炮。”
“此外,再调谢家军一营一百骑,从西城门出战,行进三十里后从左翼进攻。”
“目前匈奴人只有几千士兵列于阵前,从寒州城驻地的普通士兵出三千人正面进攻。”
“注意看信号枪,红枪进攻,蓝枪退守。半个时辰后进攻。”
战场上双方将士都是杀红眼的,口哨声压根听不见,只能用信号枪做攻守的演变。
女人有条不紊地布下一条一条指令,这是寒州城固守半个月的第一次大型进攻,将士们顿时兴奋起来,尤其是谢家军的两只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