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蛮望了他一眼,再次摩挲了下水囊的木塞子,只是仍不接话。
“仗打了这许多年,也该了结了。”他自顾又饮一口,捻起一块鱼肉糜作的酥饼递去了她嘴边,“生灵涂炭,丧亲之痛,往后天下人皆不必再历。”
“既是邦交和平,就该放我子民归国。”她偏过头,拔了木塞又灌下一大口,隐约觉着不该说,咽下酒液后还是开了口:“这地方的羹菜都难吃的很,我也待不惯。”
“听话,可还是想要被人喂了?”提耶笑不达眼底,又换了块枣糕,高大身躯带了些压迫的意味凑近了些,“过几年路上太平了,我陪你回去。”
见那只莲花纹的银镯子颇不合体得扣在他腕上,江小蛮又想起许多可笑过往,借了两分酣畅苦涩的醉意,毫不留情得挥开了那只手,眼底冰寒一片。
“陪我回去吗?顺着先前国破后数万人被掳掠来的路,再看看一路尸骨?咳咳……”激愤伤痛之下,她被一个酒嗝呛了下,决绝的话到底没来得及说出口去。
后背传来一下下有力适中的拍抚,她咳得眼泪纷落,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仍是喘不匀气去说话。
正僵持间,院外传来马蹄停顿之声,一个内宫来的侍从略为惊慌的下了马,急急报说了大公主不愿去高昌国和亲,发了疯的在内宫责打侍从宫人,正闹得厉害呢。
与报信人说了两句,提耶没有去管,快步行至老树下,见江小蛮依然不愿动一口吃食,又开始灌酒,他垂眸想了想而后抽出随身带的匕首,一把丢在了树底下。
“冯都尉的事,我确是不知。是不是非要我亲身也历了,你才肯释然?”
江小蛮听了长叹一声,心头一颤下,抬脚就踢开了匕首,蹙眉闭上了双眼。醉意已经积累到了四五分,方才听了萨妲的名字,地牢里阴森暗沉的影子又萦绕脑海,冯策那双被血痂盖住的空洞双眼怎么也挥之不去。
若是就这样归国了,恐怕她后半生都要在噩梦里时常见着兄长了。心肺里的恨意癫狂到了顶点,无处炸裂之下反倒让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怕是要疯了。
一念起,江小蛮迫着自己收拾好情绪,柔声说了几个汉地常见而西土难寻的菜蔬,又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悄然坠去:“滢姐姐和姑姑都在城外,可否许我去见见?”
她掩饰得实在太好,又兼过往一贯怯懦的印象,对这个要求,提耶自然是答应的。他饮的不多,当即从屋里取过件斗篷,兜头盖脸得罩了人,又对左右民居里候着的侍从吩咐了句,带了她跨马捡了最近的路就朝城外而去了。
出城东二里,紧挨着山脚下,一处绿意悠悠的村落里,江小蛮见着了已经安然痊愈的韶光等人。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原来萧滢一家早在此居住了三年了。
院子里都是原先宫里的旧人,提耶也就没有进去,堂堂西域之主就这么牵了马候在了遍染霞光的院外。
从女医羊环屋里出来后,江小蛮面上酒意全消,径直又去拜访了萧滢的家人。未曾想甫一到门边,就听到一个老妇刻薄的喝骂声。
“丧门星的小娼妇,自己生养不利,还敢藏着掖着的,耽误我儿寻妾室!”
她朝里瞥了眼,就看见杨戎孝在院里的石凳上自己喝酒吃肉,几年时间里,以前那个还算精神的侍卫如今却满脸横肉的,他见母亲喝骂妻子,不但不帮,反而用小刀剃下块炙肉,哼笑道:
“家里就差二十贯置办翠娘的头面了,你也不去求求宫里那位。”
而萧滢,正在院里洒扫操劳,身后还跟着个三岁的女娃娃。
他家大门敞开着,江小蛮在外头看了个清楚,一时间新仇旧恨齐涌了上来,血脉逆行着回身冲到最外头,也没对提耶说明白,当即就抽了他腰间弯刀往回跑去。
杨戎孝还在骂骂咧咧地吃着肉,就见个有些眼熟的女子举了刀冲了进来。再看一眼,他立刻认了出来,在老妇的惊叫中,左右闪躲着怒道:“你个贱妇与她说了什么,闹得要来杀我?!”
追了两步,江小蛮便有些力竭,正当她用满含杀意的目光盯着院里的母子二人时,萧滢却是上前按了她的手,苦笑着平静道:“没成想还是叫你看了笑话,蛮儿,我想与他和离。”
话音才落,那老妇率先叫了起来道:“做梦!你个小娼妇当年害的我儿丢了差使,活着死了,你都是我杨家的人!”杨戎孝抱了张条凳,也在一边叫嚣呼应着。
争吵间那老妇嘴里不饶人,什么难听恶心的话都骂了出来,倒把自个儿孙女吓的大哭起来,见状她不仅不去哄,反倒冲过去拧起了孩子。
萧滢正要上前护孩子便与婆婆又争辩起来,江小蛮明白了她的心意,忍无可忍也是没了顾忌,两步上前,使劲全身力气,一巴掌打在了老妇的头面处。
这是她平生头一回动手打人,掌心处传来麻木的痛感,见老妇踉跄着高声叫着跌去地上,江小蛮到底是心下一慌,怔楞中竟是把弯刀也脱手坠地。
一时间酒气又上来了,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又或许是由萧滢如此不好的姻缘命途所惑,联想到了这半年来如坠幽冥的坎坷险阻,竟是爆发着哭着喊了起来:“滢姐姐当年九死一生逃出宫去,心心念念就只要你一个末等的侍卫,凭什么你怎么敢这样待她!”
那头杨戎孝也是个醉的,见老娘受辱一下子也管不得轻重了,红着眼挑起凳子就朝她砸去。
“啊!”破空声伴着他一声惨呼,小腿上箭矢扎透,小山般的身体痛苦得轰然倒地,转了头看向门边来人后,杨戎孝的酒意彻底醒了过来。
霞光里的男子放下臂边袖箭,整个人透着冷意,玉石般明亮的双目只是盯着他,就叫人觉出其下暗涌着的杀意,同江小蛮的虚张声势不同,即便是他已然放下了军械,那种从尸山血海间踏过的气息依然让人胆寒。
虽然全靠着妻子卖绣品为生,可杨戎孝没少交各地来的狐朋狗友,他的消息一贯灵通,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老妇刚爬到他身边要惊厥般得怒骂呼喊,杨戎孝一把捂了自己娘的嘴,瘫在地上就开始叩首告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