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薄唇再启,毫不回避地说了句:“所以思慕厌弃,经年可改,便也是‘无我’了。”
他眼中的笃定深沉,看得江小蛮心口一寒,垂首随口回了句:“难道就因为留不住,就先自一脚踢开了去吗?”
复又抬头,认真地直问了句:“敢问法师僧腊几何,当年又是为何出的家?”
这一问,道岳曾对人说过百千次,然而此刻,对着少女疑惑的圆脸,他忽然不愿再对她打诳语了。
只听年轻的僧人迎着碎金般的日阳,极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倏然一笑,摇首起身作势告辞:“世间苦多乐少,贫僧学佛,只求免苦而已。”
见他就要回去了,江小蛮连忙说了句“略等等”,也不唤侍女,自撑着那根鸠杖,瘸拐着朝内室快步行去。
等她出来时,便见手中多了灰褐色的兜帽。
“这两日起朔风,菖都子弟都置办起裘帽了。我知佛门戒律,就挑了顶丝绵的。”
说罢,还特特仰头,多看了眼僧人的头顶。
菖都的僧众多是三日一剃发,以维持面目的光洁得体。而道岳属小乘某支,于这些俗礼上并不森严。
他头发生得快,褐色一层,已经盖住了头皮。只是北风一起,也总难免不如有发髻的子弟和暖。
见她伸着手执意递来的兜帽,僧人心中一愣。行脚途中什么样的苦未曾吃过,他并非是娇气易病的少年了。多少年了,没有人这般注意过自己的饮食起居。
眉睫掩下,连同那些尘封岁月里的温情一起,他伸手接过了兜帽,像对着布施客一般,恭敬地合十微躬,然而转身,踏着一地碎叶金黄,信步而去。
在他转身后,她在石凳边歪立着,才敢神色不错的,目光悠长地痴痴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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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及笄前的一天里,·莲贵妃省亲回来,直奔公主府来看望自己的甥女兼养女。
为了萧滢的事,贵妃说了两句重话,母女两个很快便又一个气一个傲得翻了脸。
许绮莲依旧是红衣如火,捧了碗盖冷冷讥了句:“皇帝给的心愿,你自个儿让了她,合该安心等着嫁与房家了。”
江小蛮气得鼓圆了腮帮,留下句:“分明是个火坑,哼,蛮儿就知道,姨母您从未真心待过我。反正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头作姑子去!”
莲贵妃听了,反倒熄了心火去。她秀眉淡蹙,盘算着及笄后的事宜便回了宫。
而江小蛮转过头,便径自去找了萧滢,将明日夜里的路线细细交代。
“滢姐姐,今夜过后,咱们恐怕就见不着了。”从怀里拿出枚寸长的‘竹符’,她倾身钻进了萧滢的怀里,“明日宵禁延后,需委屈姐姐藏身车底出城。出了菖都,死犯的身份还未传递,这‘竹符’便可护你一路平安得出关去。”
“蛮儿,有件事我想……”烛火摇曳,萧滢温婉的面容变得极不自在。
江小蛮还沉浸在生离的哀思中,她将衾被曳上了点,柔软墨黑的头发蹭了蹭女子的肩侧:“你说吧,是萧府上的挂念吗。只要蛮儿能办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那个人,我还想再见上一面。”
这话一出,江小蛮立刻在床上跪正了身子,罕见的有厉色划过她的面庞。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杨戎孝此人,慕利畏死,又钻营贪权。他是个何样的人,阿姐怎么还要……”
一只手搭在了她膝上,有晶莹温热的泪珠滚落下来:“此去西域,生死难回。蛮儿,我早就是一具枯骨,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寄望。”
萧滢用小指甲尖,比了比自个儿的心口:“就这么一丁点寄望,也许去了关外,天大地大,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好吧。”说到底,总是江小蛮那年绕着她进的宫,才有的这一场劫难。她咬牙承诺道:“阿姐,杨侍卫若一同去的话。到了关外,你万万对他留个心眼。”
“嗯,等我和他安顿了,想办法托人送信来。”
萧滢动容,这一夜,两个便同幼时一样,偎靠着抵足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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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江小蛮最后嘱了番她,便起身梳洗穿衣。
有侍女端来早膳,她只是望了眼,虽腹中饥饿,却也并不像前两日那般渴求了。她知道,成败就在今夜。倘若败露了,凭她的周旋,也许能救下商队的人马,却决计再救不了萧滢第二回 。
是以这些天极为痛苦的减食,到了这档口,反倒紧张得没了口腹之欲。
“哎呦,这才是我大凉国的嫡公主呀!”女官韶光,一进门时,便瞧见了她宫装簪花的模样。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窄罗袖的式样。将腰线勾描得玲珑别致,却又依然是庄重贵气的。外罩鹅黄色的齐胸襦裙,上身拉得颇高,虽则保守,却更适合豆蔻之年的贵女。
数日的饮食苛刻,加上成衣匠巧妙的裁划,完美掩盖了镜中少女略圆润的身躯。只让人觉着,圆脸杏眸的,若是一笑,定是娇憨可爱的。
江小蛮乍一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却只觉着别扭异常。
她被韶光怜爱欣喜地扶正了坐姿,又在眼角外三两笔勾勒,成就了两笔星月状的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