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算是第一次与钟氏单独相处,饶是什么都不畏惧,江可芙心头也难免紧张,呷一口茶水压压心中轻微不适,抬眸,钟氏一双眼尾微挑的凤目,正上下打量她。
“府上可都还安生?”
“都好。儿臣不懂管家,全是秦婶子帮衬。”
“秦…哦,管家家里的?”
“是。”
“你刚嫁过去,诸多事不懂,有个人帮衬也好,什么都跟着多看多学,现今做不来,可日后时日久了,都得拿捏在自己手里,别让旁人看着,说无别娶了个养在府上的摆设。”
“儿臣知晓。”
“嗯。这亲事本宫本不愿,你们感情好也就罢了,本宫与陛下看着都舒心。只一点,无别孩子心重,你年纪说起来也还算小,不求你多贤良淑德,无别若要胡闹,你别起哄助着他就是。”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翻来覆去也只这几句来回应承,江可芙捧着彩釉茶盅,垂眸规矩回话。钟氏点头,再次扫她几眼,面上自李辞出去,终于带了点儿笑意。
这番话就是做个告诫,她又不是要做恶人,敲打完了,就拿江可芙与太子妃她们几位儿媳一般对待。
“对了,你还没见过沐凝吧,她只比你小几个月……”
凤栖宫里,熏香带着点儿暖意,陪着钟氏聊了一个时辰,还算融洽。
江可芙特意讲了一些北境才有的趣事儿,说着熟悉的东西,人也无那般拘谨了。钟氏坐在上首含笑听着,显也觉的有趣儿。到二人该往清乐殿去时,钟氏直接拉住她的手,叫木樨跟在后面,江可芙扶着自己,一路过去,宫人看二人说说笑笑的融洽,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清乐殿位于禁宫西南,建于启成祖时,用于举办大小宫宴。殿前两棵银杏,是建成同一年,成祖与发妻齐皇后手植,现今已有人两股粗细。殿门匾上清乐,取盛世清明,百姓和乐之意。余光扫了一眼周边,江可芙扶着钟氏迈进大殿。
红漆木柱雕龙纹,梁上殿顶绘金凤,祥云纹朱红地垫从殿上台阶铺下,四下桌椅摆得整齐。左手边宫妃已然落座,正凑在一处说话,右手边是几个年轻男女,李辞就在其中,正和身侧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比划什么,抬眼瞧见她们进来,看见江可芙扶着钟氏,一时有些愣怔。
低声叫江可芙去李辞身侧落座,钟氏转头搭上木樨的手,被扶着踏上台阶,在上首坐定,下面人起身行礼。
“平身吧。陛下国事繁重,要候一会儿了。”
垂首应是,众人再次落座,江可芙带着恒夭挪到右边席上,李辞已经替她拉开椅子。
“都没问题吧?”
拎起裙摆,席上坐定,李辞回首,就是没头没尾一句。
少女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是问与钟氏交谈可否出了差错,握上面前盛了热茶的茶盅:“放心吧,没事儿。”
李辞点头,回首又与身侧青年交谈,似是商讨重要之事,也未与江可芙引见,倒是那青年,听着李辞言语,视线却越过他,定在了江可芙身上。
李辞只顾说话未有察觉,江可芙迎上那目光,只觉有些古怪,眨眨眼,越过李辞再定睛去看,青年却又笑得温和注视着李辞。只是,眼底,江可芙依然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怪异。
宫宴无外人,都是天家的宫妃子女,想来除了李辞的手足也不会是旁人,可是适才一眼,这人对着李辞的眸子里,转瞬而逝的一抹异色,又不似自己的恍惚。
那抹异色,不似手足。
“皇上驾到。”
正自出神,尖锐一声唱喏有些耳熟,江可芙抬眸,又被李辞轻拽衣袖跟着起了身,之前来过江府两次的传旨太监已经与一个身着明黄缎袍的中年男人一并走进大殿。
“参见陛下。”
众人行礼,江可芙从起身就没跟上,慢了一拍,本以为这么多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却不知坐在上首一览无余,李隐不计较,可钟氏才添了几分的好感,又下去了。
微微蹙眉,但当着众人,终是自己儿媳,不好叫别的嫔妃看笑话,只做没看见,便转头与李隐说笑。
宫婢们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上菜品,殿内丝竹声起,一队舞姬翩翩而来。
乐声欢快,盖住人声,李辞终于止了话头,坐正看着殿上舞乐。江可芙终于不再对着他后脑勺,想起适才,微微凑过去。
“你旁边的这是哪位?”
本也不是专心看舞,也在想旁的,江可芙凑到耳边,唤了两声,李辞才有察觉,转头对上身侧人眸子,听得言语,目光又转向另一边的青年。
“二皇兄。”
“你们…关系好么?”
“嗯?”
本以为江可芙只是好奇,可紧接着一句太过意有所指,李辞皱起眉,目光又转回江可芙面上。
“怎么了?”
眸中隐有不解,少年薄唇轻抿,这副模样似乎兄弟情深,不是能让人质疑的,斟酌片刻,江可芙摇头。
自己就瞥了一眼,还不明白到底是何寓意,怎么就开始疑神疑鬼的?一同长大的手足,自然情谊深厚,比自己更了解彼此,她今儿魔怔了?一个眼神就开始瞎想,定是话本子看多了。
摇头之后干笑两下,江可芙拿起酒杯掩饰尴尬,在李辞疑惑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片刻,乐声止,舞姬退下。江可芙正拿着犀角筷和一个鹌鹑蛋较劲,这边席上打头,一华服少女忽然起身。
“儿臣的生辰,劳父皇母后,各位母妃与哥哥嫂嫂们费心,儿臣先敬父皇一杯。”
少女声音软糯,只是有些中气不足,隔了许多人望去,江可芙看不大清少女面孔,只知道这就是八公主李沐凝。
“你身子不好,以茶代酒即可。”
李隐与钟氏对视一眼,含笑点头,下首少女举杯欲饮,李隐突然想起旁的,心有顾虑,连忙抬手止住。
“今日儿臣生辰,且杯里和皇兄皇嫂们不一样,是母后特意为儿臣备的果酒,不碍事。”
抬眸看向上首,少女微微一笑,举杯饮尽。落座之后,对面几个嫔妃也有起身向上首敬酒的。听着几个娘娘语调婉转,不尽相同的漂亮话,江可芙终于夹上那颗圆润滑溜的鹌鹑蛋。
犀角筷的筷头贯穿一颗椭圆,正欲往口中送,一女子惊叫蓦的在席上炸起。
紧接着“咕咚”一声,席上靠近圣上那头,李沐凝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公主!”
“传太医!”
筷子一松,摔在桌上。一众人大惊,随行婢女和坐在一处两个年轻女子已经围了过去,缓缓探身,几人缝隙中,江可芙看见,少女嘴角,似有血流出。
第十九章
“这酒有毒!”
殿上不知哪个宫妃喊了一声,一众人转头,大多数下意识看向了上首的钟氏。
李辞本也立在一圈人外围,有些焦灼的看着李沐凝,听此言语,不由微微蹙眉。
“锦嫔之言,是怀疑本宫?”
被多人惊疑的目光打量,李隐又只看着下首李沐凝,并不做声。钟氏却也不惊慌,柳眉一扬,凤目扫过下首一红衣女子,声音轻而细,似带着漫不经心。
饮了酒便吐血晕倒,这酒许确实有问题。可她若有心,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下什么毒?她定先毒杀了下面这个搬弄是非的的恶妇。
“臣妾不敢。不过就事论事。公主体弱,却也未至于吐血,怎的饮了皇后娘娘的果酒,就成这般模样?”
“太医还未到,锦嫔倒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也不用请什么太医了,不若劳烦你替沐凝诊一诊脉,也告诉大家伙儿,本宫下的是什么毒。”
微微一笑,钟氏面上不恼,言语里讽刺意味却甚重,锦嫔脸色微变,张口欲再言,沐季从太医院请的人已经到了。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进殿匆匆行了礼,李隐一抬手,他便赶忙行至李沐凝身前。
少女双目紧闭,面上全无血色,嘴角血迹未擦净,尚余着一丝红,在惨白的皮肤上停留着,带着一股死气。被几个婢女半抬半扶回木椅,右臂放在桌上,撩起一小节衣袖,太医搁置一条白色帕子,手轻轻搭在少女腕上。
“怎么样?可是中了毒?”
不过片刻,李隐还未发话,锦嫔已向前凑了两步急切发问,妍丽面孔上焦急神色,仿佛比作为生母的刘贵妃还要焦心。
太医略有些奇怪的瞥了一眼,未有应答,一侧宋昭仪看不过去,出言奚落。
“妹妹这是什么话?怎么?倒巴不得八公主中了毒,给皇后娘娘扣帽子?兴许只是食了什么相克之物,这会子发作了,公主体弱,妹妹可不要胡言乱语咒人。”
锦嫔进宫年月算不得太久,容貌妍丽得已圣宠不衰,平日里做派就不招一众嫔妃喜欢,此时上赶着生事,这番嘴脸着实叫人生厌。与钟氏算不得亲近,但宋昭仪更厌锦嫔,不咸不淡刺她几句,太医终是挪开了白帕上的手,随即,又翻了翻李沐凝的眼皮。
“启禀陛下,娘娘,公主脉象似有中毒之兆。”
“那是何物所致?”
李隐只是点头,依然皱眉盯着李沐凝,钟氏看着太医发问,却和锦嫔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钟氏先移开了目光,锦嫔撇撇嘴,紧接着又是一句。
“你看看,可是那酒?”
太医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上首。
“无妨,验吧。”
李隐适时开口,钟氏也微微点头。左右她清清白白,陷害也不是这么个害法。
银针入酒,又取出至鼻前轻嗅。江可芙看了许久不曾出声,见太医微微蹙眉,终是开口,与身侧恒夭轻声道句“看来不妙”。
果不其然。
“启禀陛下。这果酒中,掺了柳叶桃。”
柳叶桃为花,但含毒众人皆知,便是江可芙懂得不多,不知从何处听过,也是知晓,一时殿上无声,片刻,又都把目光聚在钟氏身上。
“还有救么?先写方子。”
李沐凝的生死,其实大多数是不在意的,便是手足亲人,也未有多少情谊,宫墙下的心本就是半真半假,若非极亲近之人,只当看的是场戏。她再受宠爱,其实都无关紧要。故只有一直不曾参与争吵的刘贵妃含泪问了一句,其余人,还是等着钟氏如何收场。
“所幸分量不足,公主饮酒也不多,不至于致命,微臣这就开方子煎药。”
躬身恭敬回一句,太医打开随身的提箱取了笔墨。另一处,以锦嫔为首,对着钟氏咄咄逼问。
“不知娘娘可有话辩解?”
“辩解?”钟氏笑了笑,“辩解什么?本宫是算不得聪慧,可这般无异于直接公之于众的手段,本宫还不至于如此蠢笨。”
面上带笑与锦嫔对呛,李隐一直没说话,钟氏也不急。
多年相处,从少年夫妻到现今已有些许疏离的帝后,琴瑟和鸣至如今小心的揣摩试探,好多时候钟氏也说不清李隐对她是信任还是摸透了她的性子,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对李隐是哪般,但觑着身侧枕边人熟悉面庞上每一个她都能读懂的细微表情,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李隐也知道。
微一抬手,搭上木樨,钟氏起身,双手叠胸前,福身,行一大礼。
“臣妾为后十二载,不敢比母后那般贤德,但大小宫事,皆尽心尽力,宫中子女,不论何人膝下,臣妾一视同仁,皆视如己出,如此,方配得上他们称臣妾一声‘母后’。如今有人,以沐凝性命安危算计臣妾,毒杀公主,构陷中宫,居心叵测,其心可诛。愿陛下明察,还臣妾与刘贵妃,沐凝,一个公道。”
钟氏端正跪于李隐身前,声音稳重,回响在大殿内,每人都听得真切,语毕,屏息凝神,胸前双手改于额前,上身下压,又是恭恭敬敬一叩首。
“母后心慈,断不会做下毒之事,望父皇明察。”
掌心触到地面,地垫绒绒的,微痒,钟氏料定李隐会扶,便垂首不起,殿内,几个子女也已出声帮扶。
四子李盛是太子,又是李隐与钟氏的长子,率先离席,携太子妃走出人群,跪在殿下。随后是生母早逝,记在钟氏名下的二子,承王李纪。李辞跟着离席,行出几步才想起江可芙,回首,少女已从席上另一头走过来,对他抿了抿唇,一道跪在两位兄长与皇嫂身后。
“朕何曾说过不信?起来吧。”
上首轻轻一叹,钟氏腕子被带着薄茧的一双手握住,一股力道自此而来,稳稳扶着她起了身,抬眸,钟氏对上李隐的眼睛。
“谢陛下。”
李隐摆手,对着下首。
“你们,也都起身吧。”
“谢父皇。”
“可若不是娘娘,何人如此大胆,能在席上酒中下毒?此宴皇后娘娘与刘贵妃一同操办,娘娘总不能指认,是刘贵妃毒害亲生的女儿。”
一叩首,几句话,钟氏将自己择得干净,锦嫔有些不忿,依旧坚持说辞。
刘贵妃正握着李沐凝冰凉小手,等着婢女煎药,被锦嫔提及,忽然就带了怒意。
“不知锦嫔到底想要什么说辞,沐凝倒地便急着指认这个那个,不知道的倒以为你多心疼她!本宫也想问,怎么你当时就咬定酒里有毒?莫不是你放的,才这般清楚!”
与皇后对峙,无意扯上旁人,于刘贵妃不过顺带一提,怎奈不知那一句惹了她不快,锦嫔被无端的也指成凶手。
常言“三个女人一台戏”,眼瞧几个宫妃又要唇枪舌战,李隐皱眉开口叫止了,刚刚众人未曾发觉,不知何时被支使出去的沐季,此时也带着四个小太监,押着两个人走进大殿。
“启禀陛下,这两个是御膳房的宫女,奴婢去御膳房搜查,这二人一人吞吞吐吐言语不清,一人直言知晓真相,奴婢便带回,请陛下定夺。”
沐季躬身,随后让出空隙,两个宫女被退到殿上,相继跪下。右手边青色宫装的宫女约莫二十出头,跪得端正,面色沉静。另一侧的年纪轻,只十四五岁模样,不知真是心里有鬼还是猛然见这许多大人物害怕,身子有些轻微发抖。
“奴婢何诺。圣上万安。”
“奴…奴婢晴,晴安。圣上万安。”
李辞不语,打量下首两人,片刻,转头看向身侧钟氏。
“事关皇后名誉清白,皇后,自己审吧。”
未有准备,微微一愣,随后点头欣然应了,钟氏扫过下首众人神色各异,最后目光定在两个宫女身上。
“适才沐公公说,有一个知晓真相,先说来听听吧。”
叫何诺的本垂着首,钟氏话音落,女子头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