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妹!”
柔柔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和,一句话的音量在风里消散了大半,若非恒夭略略靠后耳朵尖,许是要等身后人赶上,二人才停了。
转身回看,身后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袭赵粉宫装,披着红绸绣金云纹大氅,瓜子脸,远山眉,凤目微圆,乍看还带着少女的娇憨。肤色白腻,只是面上少些血色。瞥一眼她的大氅,江可芙大概明白了。
“四嫂。”
宴上匆匆一面,自然是记不住的,李辞微微躬身,江可芙赶紧跟着福了一福,脑子转得快,开口,脆生生称了一句“太子妃”。
陛下第四子是东宫,江可芙忽然想起。李辞与他们是一家,可这般称呼,自己却是初次打照面,还是恭谨些,别节外生枝。
“一家人怎的这般见外?和七弟一般,叫四嫂就是了。”
松开扶着身侧宫婢的手,面前女子上前半步,拉住江可芙,柔柔一笑。
“四嫂怎么一个人?皇兄呢?
“父皇许是有要事,才出了清乐殿,沐公公就给唤去金龙殿了。我本是要去玉琼宫看看沐凝的,正好瞧见你们在前面,我就想着,七弟妹可要一道去看看?头一遭宫宴,本是叫你认认人,与宫里熟络,这么一出,也不及引见。总归宫里娘娘们都要去看沐凝的,你也一道吧,正好认一认人。”
轻轻拍拍江可芙的手,面前女子掌心微凉。扬着淡淡的平易近人的微笑,前半句回李辞,后半句,就只瞧着江可芙。
“我…”
快速与李辞交换了一下眼神,但其实对方到底如何想,谁也没从眸子里读懂,只是下意识就四目相对。片刻,江可芙回以微笑。
“皇嫂费心了,想得这般周到。便不认人,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瞧瞧,倒是疏忽了。”
“不是大事,我也是路上才想起来。那…”女子笑容不减,回首看向李辞,“七弟,弟妹我先带走了,你不若先回去吧,晚些,我派人送她回府。”
“也好。我还要去趟刑部,倒是省了陪她回府的功夫,麻烦皇嫂了。”
点点头,李辞冲女子笑了笑,也未再瞧江可芙,抬步就走了,脚步匆匆,似乎,刑部确有什么大事等他。
瞧少年橘红锦袍背后那只银线绣成的麒麟跟着人渐渐远了,江可芙不禁暗自腹诽,适才风吹得那么冷,也没见他走这般快,跟着他磨磨蹭蹭的,才被太子妃撵上。
常言宫门深似海,才瞧了刚才一出,江可芙已经想着,日后与宫里,有事能避就避吧,一个假成婚,她别哪日把自己搭进这深不见底的地方就好。但现下这件事,是委实避不得了。
“七弟妹,走吧。”
“四嫂先请。”
朱门大敞,院里还有些草木,更多的秃枝,想来许是海棠。一只铜铃静静躺在廊子里,与太子妃一起被玉琼宫宫人小心引进来时,江可芙一步将好碰到,带起细微声响。
“咦”了一声,下意识俯身要拾,被宫人慌忙拦住。
“不劳王妃,奴婢来就好。”
铜铃轻响,被拾起的人匆匆收入袖笼,江可芙眼尖,还是瞥见铜铃的下面坠得不是穗子,一条青色绸带,上面绣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只一眼,好像是什么“木李”?不由笑笑闺中少女这些心思,费心费力的做这些玩意儿,江可芙也未放心上。
与太子妃得了通传走进,正殿里已坐了几位宫妃,捧着茶盏闲聊,想是已在内殿看过李沐凝了。一一行礼寒暄后,二人带着婢女走进内殿。
一扇纱屏做遮挡,进殿便嗅到幽幽兰香,不同凤栖宫的带着暖意,玉琼宫内殿明明燃着炉子,晕染开的袅袅轻烟,却似带着丝丝凉。天愈发阴沉,殿里昏昏暗暗的,已看不大清守在床边的刘贵妃的脸,一青衣宫娥轻轻点了一侧灯盏,澄黄光亮终让人视觉上也暖了些。
“刘母妃。”
太子妃轻声开口。
江可芙跟着福了一福,床前女子回首,起身,面上扬起淡淡的疏离微笑。
“太子妃,昱王妃。”
“本该早些来,路上耽搁了些时候,陈太医可说了八妹妹几时能醒?”
“刚刚又灌下一碗药,虽说不要命,可你也知道,这孩子自小身子不好…谁说得准呢。”
话中悲戚,似乎还隐约带着对面前人这般问话的不满,有所察觉,太子妃赶紧笑笑,对着说了许多宽慰言语。
立在一侧,江可芙并未出声,头一次见,也没想日后再有交集,便当个太子妃的陪衬就好。轻轻拂一拂有些褶皱的袖子,江可芙转头,借着昏黄灯火,看着床上的少女。
面色许还是苍白的,但灯火替她染了别的颜色,眉头仍蹙着,仿佛昏沉在那方漆黑的天地,也不是顺心的。
暗暗叹口气,江可芙心下不由同情起来,宴上几番转折,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她看不明白,可不管是谁,受苦的,都是这位“掌上明珠”的公主啊。
“弟妹?”
兀自瞧着那张面孔出神,一声轻唤拉回江可芙飘远的思绪,眨眨眼看去,太子妃已与刘贵妃说过了话,预备去正殿,看她怔怔盯着床上少女,疑惑出声。
“怎么了?”
“啊,无事。”
赶紧接上话,笑着,两步上前与太子妃一道出了内殿。刘贵妃没再说什么,又缓缓坐回床前,替李沐凝掖了掖被子。
不过半盏茶功夫,正殿里已经走了几人。
“徐宝林说适才见了血,有些不适,宋昭仪也到了喝药的时辰,祺美人住得远,一会儿怕有雪,就都先回去了。”
瞧见她们出来,右手边一蓝衣女子对着几处空位开口解释,轻轻撂下茶盏,目光转向太子妃身侧的江可芙。
“我们几个,是留在这儿等着你们出来呢。宴上不曾细细瞧过昱王妃,现在看看是这么个标致人物,就差不多也该回去啦。”
适才进来匆匆打了照面,江可芙知道说话的是贤妃兰氏,李隐自秦王时就在府邸的旧人,为人宽厚温和,安分良善,是以膝下虽无子女,却自元庆元年时,就已是一宫主位。
岁月从不败美人,算来也该是年近四十,兰氏坐在那里温和的笑着,却自成一种气度,与身侧年轻宫妃一处看去,相比之下竟还抢眼些。
本还盼着出来时众人都去了,也免一番客套,此时听这言下之意似还要与自己聊几句,不免有些头疼。但还带着被夸了一句,虽对自身容貌并无十分上心,却也无人不爱听赞美之言。轻轻福身,少女嘴角梨涡显现。
“娘娘谬赞。”
“不用这么多礼,坐吧坐吧,今天多冷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
墨色低垂,已压上尽头宫道,无端叫人压抑,风被宫墙夹着无处散去,便聚着,吹得越发急而厉,趁人不备,就一下钻进袖口,衣领,激起一阵颤栗。
到底客套了一会子,饮下满满一盏茶,江可芙与太子妃出了玉琼宫走上宫道,也顾不得失礼与否,双手紧紧揣起,再也不肯放下,给风留把柄。
本以为出了玉琼宫就分道扬镳,自己也好走快些,太子妃却紧紧大氅,说安排了轿子在皇城大门候着,她想再送江可芙一段。
盛情难却,总不好赶人,心底无奈叹气,江可芙只能点头称谢。
冷风似刀子,不比北境涿郡,却也侵衣彻骨,下意识搭上身侧恒夭,想着两人挨近些暖和,触上一片温软干燥,江可芙还不及握紧,另一侧柔柔的女声穿过风勉强落入耳中。
“七弟妹,今日的事,你怎么以为呢?”
“嗯?”
突如其来,未想过会有人问这个,江可芙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回首看向身侧太子妃。
“皇嫂,我压根儿也不算什么聪明人,这事从头到尾都瞧不明白,云里雾里罢了。”
随口回了,自不敢说觉得月婕妤冤枉。众人包括圣上,许都这般觉的,但既已经叫她替罪了,旁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是能拿出来说的,装傻充楞就是了。且这事她确实瞧不明白,也不算诓太子妃。
得了江可芙回答,身侧女子眸色深沉起来,里面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被江可芙错了过去。再次紧紧大氅,女子抬眸看向了宫道远处,半晌,轻轻开口:“是吗?月婕妤心怀不轨,毒杀公主,诅咒东宫。陛下明察秋毫,将其幽禁待年后赐死。凶手,缘由,都明明白白的,七弟妹,怎么会云里雾里呢?”
声音依旧轻柔,被风一刮就散到各处,但末了一句,却似一把锥子,直直一下,穿透风声,钉在江可芙心头。
冷不防一颤,原来是风灌进领口,怔怔的,江可芙对上太子妃的眸子。女子面上扬着柔和的笑,与初时无异,是错觉吧,适才的一句,莫名有些冷。
“皇嫂…”
嗫喏着,头一遭,不知如何接话。
笑了笑,女子上前一步,伸手替江可芙整了整衣领。
“风大了,我就送到此处,宫门还有些路,七弟妹脚程需快些,这天啊……雪,就要来了。”
第二十二章
灼灼一片红,渐渐远去,江可芙蹙眉望了一会儿,才继续脚下的路。
“王妃…”
恒夭轻声唤她。
“怎么了?”
“太子妃的话…是不是…她们宫里人,都这么古怪?”
“嘘,咱俩私底下说就好了。她兴许也是随口一问…不过有句话没错,咱俩得快些,这雪,说不准一会儿就来了。”
细细琢磨,确是自己的话有些歧异,叫太子妃钻了空子提点她,可她是新妇,心里怎么想,也不大重要吧?想不明白那话里的冷意,兴许宫里的人待久了,就有这般的毛病,江可芙也未太放心上,拍拍恒夭的手,叫她宽心,主仆两个,脚下步子快了。
要说时辰也赶巧,在宫门上了轿子,才出了皇家地界,上了慈恩街,柳絮飞花似的雪白,就纷纷扬扬而下。随着冷风扑上轿帘,从缝隙中钻进来。待到了王府门前,几个抬轿太监的衣上已覆了薄薄一层。
心下略略有些过意不去,但这几人,得赶回去复命了,想叫人喝口热茶也来不及,最后一人塞了两串铜板,就当他们下雪天这般受冻的酬劳。
搭上恒夭,顺手拍拍她肩头的细碎雪花,门房匆匆迎出来,撑开一把伞。
“王妃可是回来了,您和恒夭姑娘先进屋暖暖,妾身已经叫厨房备上姜汤了,这就送来。”
未至二门,秦氏已经撑着伞出来,手里一件织金大氅,给江可芙搭在肩上。
“婶子想得周到,有劳了。”
点点头,冲秦氏笑笑。拉着恒夭走回卧房。听底下人说李辞还没回来,又看这雪一时半刻恐停不下来。不由想起李辞今日穿得衣裳也不厚,再等一会儿天色晚了,更冷,他就打着哆嗦回来罢。
算是报复李辞在宫道上那么磨蹭,自己才被太子妃带走,江可芙没提谁去刑部给李辞送伞或者衣裳。反正刑部的人不至那么没眼力见,最多是李辞等不到府上的人没面子,刑部也不会叫他冻着回来,再冻出病来。
饮过姜汤,就这般裹着毯子抱着手炉,歪在塌上与恒夭翻了一个午后的话本子,待李辞一身风雪的回来后,一处用了晚膳。
瞧他面色不大好,江可芙未多说什么,毕竟入厅堂时,听下人悄声说李辞在刑部为一个案子与刑部尚书常迁吵了一架,还没占着上风。人要是生着闷气,一点不顺心都是能炸起来的。这半日过得开心,江可芙就不大想与李辞搅合,一顿饭吃得安静,便早早回房歇着了。
自此,直至年关,该是彻底清净了。只不过有一件事她还记挂,最好年前能办妥。
清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虽寒气逼人,但因年关将至,慈恩街比往日还热闹些。
卖冰糖葫芦与灯笼的小贩多了起来,几家杂货铺面也摆出一沓沓红纸,有裁好书对子的撒着一层金粉,有方正一小张剪窗花的。行在街上,看周身喧闹,人声鼎沸,正是一番人间太平,盛世之景。
临街的听雨眠内,丝竹悦耳,声声缱绻,衣衫轻薄的女子带着一身脂粉香气,仿佛浑然不觉外面天寒地冻,黄莺般婉转的唱着尘间风月。
二楼的雅间里,几位贵人玩闹尽兴,女子娇笑着靠在怀里,也止了劝酒的言语。片刻,扶着微醺的几人下楼,恋恋不舍的在楼前道别。
寒风凛冽,穿过喧闹与几人擦肩而过,才被小厮递上夹袄的楚先不由打个寒战,却也得了清明。
“公子。您看咱们是,上哪儿?”
觑着主子神色,似乎并无立即回府之意,小厮不禁已在心中搜罗楚先之前盯上的几个姑娘家。
“嘶,前日街头卖白梅的那个,叫你查,打听到了么?”
“早打听好了。她家在钟秀路头一条破巷子里头,就她跟个重病的老娘,公子若找这个,倒省许多事。”
“那就瞧瞧去吧。”
夜色深沉,今夜无月,慈恩街热闹,灯火煌煌不显天色阴沉,待转过街角,眼前蓦的暗了不少,才发觉今夜天气委实算不得好。
腊月出头了,再有二十来日就是元日,不想舅舅送自己的清霜过个年还要留在恶人手里,江可芙几日前就开始观察楚先的行踪,看好了地点,打算某日夜里,在他回府路上的巷子里揍他一顿,然后进楚府,取回清霜。
今夜赶巧,秦氏妹妹家办喜事,她夜里要去看新妇,故不在府上,管家又不会入卧房,其她婢女也好打发,且李辞今夜还忙几日前一个案子,恐一夜不归,天时地利人和,江可芙便知会了恒夭一声,暮色四合之际,在外衫里套一件黑衣,到慈恩街盯着楚先。
听雨眠对面的茶馆坐了半天,一壶茶都见底了,几个一眼就知纨绔的公子哥才被醉醺醺的扶出来。还与那些团扇掩面,轻纱蔽体的曼妙女子,做了一番依依惜别。
早知他们这般磨蹭,出门就该着男装去里面看着,面对那些生得好看的姐姐妹妹,总比坐在茶馆里久久不走,被茶博士看贼一样盯着强。
结了茶钱,跟上楚先,本以为他似平日一般回府,却不想这厮今日转了路线,直奔钟秀路。上次在此处踹人入河,这地方于江可芙意义不一样,悄悄跟着走上没什么人的街道,不禁怀疑楚先是不是知道她跟着,便走到上次自己叫他出丑的地方,要与她做个了结。
外衫已脱下叠上几叠揣进怀里,钟秀路没什么灯火,昏昏暗暗的正好做掩护。江可芙也不怕他知晓,只是若都心知肚明,就有些没意思了。正踌躇着要不要现在就上去揍他,楚先与那小厮凑在一处,说着什么,随后二人一起进了远处一片黑暗中,江可芙悄声靠近,才看清是条偏僻狭窄的小巷子。
*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