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行,你喜欢,就这么走。”
李辞也不在意,掀了门帘,出廊子,成片雪白濛濛的,风里作舞,乱扑人面。
管家本已叫备了马车,临时又叫回了后院,门房惊异的瞧着昱王夫妇撑着把绸伞出了府,还颇有点儿夫妻举案齐眉的意味,不由感慨到底是佳话传了满金陵的,当真恩爱。
出了府,街上没人。天也白濛濛的,在远处,已与雪和路,连成一片。
怕雪飞进领子,下意识轻轻揪了一把李辞衣角,江可芙抬眼看着绸伞能遮蔽的程度,片刻,伸手去接伞外天地间的一片冰凉。待掌心落得数片,便细细去打量那六瓣能否分辨得出。
“这雪也不小,却还是赶不上涿郡的呢。”
“在金陵已算大雪了。不然,有些文人就得出来作咏雪了。”
李辞一笑,说句金陵城里专门来调侃酸腐文人的玩笑话,江可芙未听过,便不明白,只听了文人,这雪倒叫她也想起句诗来。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倒算早春,可惜这景不衬。”
“管它衬不衬,我就突然想起来,能对上是早春,就觉得不错了。”
“上次这么大雪还是我小时候,正好跟皇兄在万卷楼,他翻书给我看一句`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雪满长安道。这句有那意思。”江可芙念了一遍,似有些喜欢,片刻,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该叫,雪满金陵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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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出自韩愈《春雪》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出自舒亶《虞美人·寄公度》感谢在2020-05-18 23:54:31~2020-05-19 23: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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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伞下玩笑几句,一路这般走来,却也不觉得冷。待至江府门前,走上石阶,江可芙先伸了手,去叩那门环。
“哪位?”
许久,门内才有动静,门房声音无精打采的,想是这雪搅得人也不愿动弹。
江可芙微微拔高了声音,少女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给雪天添些生机的鲜活气儿。
“王伯,是我。”
“大小姐…不是,王妃!”
面前门急急得开了,一张约莫五十出头的脸从缝隙中挤出来,脸上肉堆在一起,似个面外光溜的圆茄子,笑也不见什么褶子,只两只眼成了两道缝儿。
“王爷安,王妃安。这大雪天的,怎的就打着伞来了,马车若费事,也该做个轿子。”
侧身,敞开半扇门,迎二人进来,李辞回句江可芙爱看雪,已有瞧见他们二人的下人,急急跑去内院通报。
因着这场雪,江府没做什么准备,江可芙与李辞又是直接依着旧规矩出了门,也忘记先遣个人来知会一声。王氏本就以为,到底是天家,初三归家这些虚礼,昱王府许是不遵的,再赶上大雪,虽说两处离得近,恐也不来走动。不想坐在卧房冬暖阁中和江霁莲闲话,外头丫头匆匆来报,说王爷和王妃打着把伞就过来了。
“当真?!”
本正讲着未出阁时的旧事,得了这消息,王氏和江霁莲几乎异口同声追问,那丫头赶紧福身说适才亲眼瞧见二人往前厅走。
“这般大的雪,竟也出门了?还是走来的?”
不由一掌拍在大腿,王氏急忙起身,若只江可芙回来,她都不稀奇,且说这昱王爷,未免太守礼,就去打听打听,不说嫁与天家,便是女儿高嫁进个名门的,女婿能跟着一起回门的都是少见,这正月初三说起来更不算什么正经日子,竟也跟着来了。
“红霄,你快把我年前做的那身衣裳寻出来。再找个人去厨房,告诉厨子,今日午膳再添几道菜,还得要快些。”
除了家常半旧不新的衣衫,王氏匆匆换上新衣,摘下发上几根素银,戴上妆匣里一只攒金红宝石步摇,正由着丫头在额上系眉勒,突然想起,她这般忙活,江霁莲也不见动,回首,果然,还坐在塌上,甚至还有心思去翻她早间对了几页,撂在窗台上的账本。
似是猜到母亲想什么,少女回头,对上王氏眸子。
“回门那日爹就不让我出门,今儿我还凑什么热闹?谁看见谁都不舒心,我给自己添甚么堵。母亲去吧。”
语毕,还冷冷一笑,一时叫王氏不知说什么好。
她自己的姑娘,脾气秉性她是了解的,当初江可芙回门江司安关了她在院里,气性大得房里有什么摔什么,如今却安生的坐着自己说不出门,也不知心里到底想什么。
“当日不是恐你心里不好受,你爹心里有顾虑,这才没让出门。今日王爷他们许是要用了午膳才走,这许久时候,你总归也不能一直不见……”
“当日有顾虑,今日就没有了?娘若做不成爹的主,我巴巴的去了,再给我轰回来,再或是不好发作脸一板的坐在一处,我过去瞧个什么?瞧人脸色?”
“我怎的做不成主?你当日若安生些,何苦叫你爹忧心?怎么如今却来挑软柿子教训起你亲娘来了?”
江霁莲脾气不好,平日也有这一两句便呛人的时候,王氏也不甚在意,只今儿这口无遮拦一句做不了主,戳了王氏痛处,当即柳眉一竖,不觉就叉起腰来。
“不敢教训,爹来了我也是这说辞,反正又没有假,平日里少给您甩脸子了?”
“我当真要被你气死!”
耳听得江霁莲语气放软,实是在不满江司安平日对母亲的态度,虽未免不敬,王氏刚起来的一点火却消减下去,几步上去一戳江霁莲额头,虽还训人,眼里却带了些许笑意。
“当真不去了?他们若用午膳,你不上桌,我可不许丫头们去厨房给你偷吃。”
“嗯……”
前厅这处。
听闻李辞与江可芙忽至,江司安先是惊异,随后恐怠慢了,袍子也不及换,便匆匆赶了过去。进门瞧见婢女已奉上了茶,只夫妻二人坐在厅中,捧着茶盏正凑近悄声说什么,竟也不见王氏这主母出来迎人,不觉有些尴尬。
见二人回首,互相寒暄了,也捧茶坐下,又有些无所适从。
他适才初得消息,只关心快些赶来,此时坐下了又相对无言,才开始琢磨起李辞与江可芙此番来意。
正月初三女儿归家,便是寻常人家也都不甚在意这规矩了。他的闺女他知晓,江可芙不能有这番觉悟,便是有,那总不能是拽着李辞来的,此番,更像是昱王爷有心要来。
果不其然,僵坐片刻,江司安问几句近况,李辞与江可芙问候了几句身体。茶水温下来,李辞忽然起身对江司安说近来无事在府上看兵书,有些地方不懂,需要讨教。
摸不着头脑,江司安不知李辞何意,且打量江可芙神色,也是不知情有这么一出。看李辞面上诚恳言语恭敬,又不好推辞,目光在半空相交,江司安还是做个请的手势,与李辞去了后院书房。
于是王氏带着人姗姗来迟时,瞧见的就只是江可芙独自一人被晾在前厅,已闲得与一侧的婢女聊了起来。
“给王妃请安。”
“欸,二娘。”
终是来人了,江可芙起身去扶王氏,抬眼间,却在王氏身后瞧见个熟人,江霁莲。
对上江可芙目光,少女面色冷着,却还是象征□□了一福,难得有看见她不冲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江可芙却有些不适应,后知后觉想起,她们似乎几月未见了。
婢女又添上热茶,几人坐定。
“妾身还想着出了初五去王府拜见,谁知今日便碰上了面。”
“正月初三该归家,离得也近,一个来回又不碍事。”
“嗐,这个,便是寻常人家也少有还当个正经日子的时候了,再者这般大的雪,可仔细身子才好,莫染了风寒。听下人说,还是一路走来的?”
“不打紧,涿郡的雪可比这大呢,穿厚实些,无碍的。”
“原是妾身疏忽,若知王爷是这般知礼守礼的,该遣个人提前问一声,这日子来府里,当真折煞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婿,可也做不到这般。”
“圣上与皇后圣德,殿下不过耳濡目染。”
“是。”
究竟不是生母,相处时日也不长,回门当日那几句算得肺腑之言也不过是对出阁的姑娘能想出的全部真心话了,此时一处坐着,只能说些客套,旁的话题,一时又找不到相称的。
江可芙装着端庄模样,听王氏应承李辞,便搬出李隐与钟氏,语气淡淡的,心里却想着,若非有事相求,他才不会来。难怪头天夜里说起出阁的女儿需归家,倒比她还热切。
她原不知李辞什么算盘,也是适才那一出才恍然,还说甚么请教兵法,她不知道什么事儿都明白,这人日日抱着卷宗长吁短叹,又和兵法有什么干系。
虽说已算私事,依着成亲之初的商议,她其实无权过问,但要找她爹帮忙,算是拖江家人下水的勾当,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莫名的,江可芙有点儿胸闷。
又聊了无关痛痒几句,问起李辞,江可芙也只能用请教兵法搪塞了。
“对了,说起来,倒有件事儿需王妃帮衬一二。”
江可芙来了精神。
“二娘你说。”
王氏笑了笑,轻轻拉起身侧江霁莲的手,从适才进门,她就安静的一言未发。
江可芙不由暗叹,恒夭还总笑自己不说话能唬一拨人,江霁莲不也是么?
“霁莲明年年末也就及笄了,这不是想着,早些给她看定个人家。王爷是青年才俊,平日来往的,自然也是些英杰,妾身是想,王妃能否帮着相看一二。妾身在金陵少走动,一来这各家的公子哥便不大熟悉,二来这许多女儿家的心思,上了岁数也愈发不懂,王妃与霁莲年岁相当,能估摸着她的心意。”
一席话听完,江可芙笑了笑,还以为什么,当半个媒人啊,倒是有意思了。
转头瞧向江霁莲,看少女投过来的目光终于有了波澜,带了丝丝警告意味,便似要她应下了必要好好办,不许报复她一般。不由好笑。
只是,细细想来,她倒真不知李辞与何人来往,本就各做各的,成亲后这段时日李辞又领了差事,每日不是卷宗,就是刑部大牢,要不就是那个不知被李辞骂了又骂,提了又提多少句老匹夫的常迁。饮酒出城什么的,自然渐渐退出他这日子,友人么,许也上府寻过他,不过次数不多,她又没心思结识,便连名字也未曾知晓了。
心知王氏许也不过提一句罢了,婚嫁之事,她又不是看不出,她自己这婚都成得云里雾里,指望她替江霁莲寻什么人家呢?
不过就是在刚刚一瞬冒出个念头来,她突然想起成亲后才迟钝的察觉江霁莲许是心悦李辞的事,只是小小的在心中玩笑一句:有个人家挺合适,江霁莲应该也喜欢,你们也瞧得上,不过,得等我跟他和离……
第三十三章
漫天雪白,似柳絮因风起,窗前一株树,枯枝上叠起的一小层雪积了许久,终于漫出枝子,扑簌而下。
房里阴翳,比之王府,连个炭盆也未点上,冷森森的雪洞一般,可瞧案上铺开的纸张,一侧的笔也是匆匆搁下,想是江司安往前厅去之前,便是在这书房里。
“过了最冷的时候,岳父也需注意身体,若不愿点炭盆,就披得厚实些,搁个手炉在桌上。”
一侧窗子未关严,风一过,窗缘磨着框子,带起闷钝的声响,李辞踱步过去,将它在框子里按实了。
“习武的人,抗冻,不要紧,多谢殿下关怀。”
“岳父哪里话,不过做晚辈该关心的。习武之人易落下一身伤,冻定然受不得,现今康健自然是好,但还是需多注意些。”
“所以如今年纪大了说什么也得在金陵立住脚,好山好水的,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似是忆起过往,江司安有些感触,他也不是入仕之初就在皇城,功名恩赐,也是西北吹了数年风沙,经了数回死里逃生。不过若非如此,他兴许也碰不上林家人,遇不上林亦轻了。
眸色渐渐深远,目光定在一处,李辞却读出几许英雄迟暮的怅然。不过他也不是来关怀江司安,再预备听些陈年往事的,几步立在案前,微微俯身看案上纸张,似是漫不经心的开口:“皇城里,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看是何种人家了。”
一怔,江司安回神,看李辞双手撑于案上,正打量纸上一行字,客套这几句,兵法,也该讨教了。
“不知殿下看什么兵书?”
李辞抬眸,看江司安面色恢复肃穆,轻轻一笑。
“元庆六年的卷宗。”
“殿下何意?”
“元庆六年的状元,是王戚谨王大人吧。”
江司安皱眉,李辞却不再继续言语,撑着书案等江司安反应。片刻,这位尚书大人沉声开口。
“悦恭,是老臣妻弟长子。”
“之后做了常大人女婿。”
李辞接上一句,江司安微微颔首。
李辞笑了笑。
“常大人最近,似乎对五皇兄多有赞许。岳父与皇兄同在兵部,不知到底如何?”
“齐王殿下聪敏,心胸确实也非一般人可比。”
“那与东宫呢?”
李辞继续笑问,江司安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也笑了笑,上前,轻轻拿起案上的笔,置于一侧笔架山上。
“殿下大可放心,储君,永远是储君。”
李辞直起身子,对上江司安眸子,面上还带笑,比适才轻松许多。
“最近看《三略》,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午时过后,飞雪渐止,正厅里偌大圆桌上支起个锅子,底下燃着炭,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本已将备好了午膳,聊得欢喜,王氏突然问江可芙可有什么想吃的,瞧着外面的雪,江可芙就提起在涿郡时一家子在小天棚里一面看雪一面吃锅子。
多少是有心讨好她,王氏虽不曾这般吃过,还是差人去厨房叫停了正预备的菜,又支使着在厅里把锅子支起来。
待江司安与李辞从书房往正厅来,瞧着那热腾腾的白气,不由也想起曾在北境时一些往事。
冬日里吃锅子暖和手脚。
他与林亦轻成婚之初尚在盛京驻守,苦寒之地原是要她等两年他调回京团聚,她却偏要随军。当地炭火不够用也不顶事,便只能用烫热的膳食暖身子,后来至金陵那几年,天气温和养人,再无那般地冻天寒之时,每至雪天,林亦轻却还是喜欢吃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