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王妃节哀”,江可芙学着合上手还他,道:“有些冒昧,但我有一事相求同公主有关还是有些重要的。我记得寺里后山处有棵姻缘树,不知现今在否?那树上有对数年前公主与沈家二公子的姻缘签,不知现今能否取来。”
“阿弥陀佛,因果际遇,今生已难求得,焉知来世便会圆满。”
“我知道。不过就作个…作个死者生前的心爱之物吧。如大师所言,因果际遇,本就不是两支小小木签所能承载的。她兴许对来世,也无此等所求了…”
澄因点头,未再多说,便是应下了。江可芙感激地点点头。
回首,李琢已从宫中走出来,小小的人站在宫门口,抬手遥遥地朝她招了招,手掌握拳,似乎攥着什么,露出一截长条在拳头外随手摇着,待得走近来李琢摊开手举到江可芙面前。
“皇嫂,我在树底下捡的,宫人们说皇姐宫里太多了,扔了一批还能找出一批。”
小小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被打湿穗子的银铃铛。
雪好像停了。
*
雪化了,绿意又没心没肺地盎然起来。而北境苦苦支持过这个寒冬的抗燕力量也终于把这场战争打到了尾声。如果李沐凝的死是这场严寒掐灭的火,那么北境终于尘埃落定的捷报就是吹散蔽日阴云的风。
顺天二年五月,北燕军队被北境驻军逐出大启边境,后又追杀百余里,僵持一年多的护卫之战落下帷幕。而这无疑刺激了大启各地的暴动之势。被朝廷盖章的反贼打退北燕隐有南下攻取皇城之势,现今的陛下也得国不正,既然皇位谁都可以,那索性就,反了!
民心惶惶,暴动四起,整个金陵城便如同一座被围剿的死城,在街头巷尾出现得愈来愈多的士兵的处境中,人人自危。
禁宫墨林轩中。
七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热了,但李琢头日夜里贪凉在凤栖宫苏棠那里跟着江可芙多吃了几口酥山。平日稳重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又偏偏就那夜回来路上没注意看脚下,从小石子路穿过的一个缓坡处踩空石阶滚下去,撞在树上断了胳膊,找太医接上后半夜又发起了高烧。
拧着浸过水的帕子,江可芙又在水盆上抖了抖搭在了李琢额头,小病小灾的已是常态了,孩子僵直地伸着断了的胳膊,不喊痛也不掉眼泪,只是两颊通红,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吧,张院判说那药里就是放了助眠的东西。你这胳膊呀这样他也不敢开太猛的药,还要烧一会儿呢,你醒着也不舒服。”
“不能睡,凤栖宫宫人偷偷说要打起来了。”
睡眼朦胧地晃了晃脑袋,李琢声音也闷闷的,江可芙“噗嗤”笑了一声,微凉的指尖点了点他鼻头。
“什么就快打起来了。你不睡便不打了么?君子怎么还偷听人说话呢。”
“我一睡不醒,拖后腿。”
江可芙微微一怔,继而轻轻笑着替李琢掖了掖被子。
“才不会呢。上次被墨弋人挟持我都慌神了,你自救脱险,拖谁的后腿了?都病了还想那么多呢?真这般远虑呀,怎么昨夜里吃那么大一碗酥山。”
近来的局势越发焦灼,就连孩子也看出来了,阖宫上下虽三令五申不准散布这种引起恐慌的消息,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皇城很快就要保不住了。对困在这里的人而言是好事,但战争带给人的又太过沉重,甚至宫破那时,谁都不能保证冲进来的真的是自己人,还是杀红眼的人屠。自己能不能在其中保全性命。
背过身去,江可芙敛了笑意,投向窗外的目光沉甸甸的。
当晚,夜色沉沉,阴云遮月,江可芙躺在琴悦阁的床上,因思虑太多,难以入眠,后半夜才有了几分倦意,正半梦半醒的迷离时候,隐隐听见外面忽然一阵乱响。这时节紧张,何事都不能疏忽,当即起身披了衣裳就出去查看。
院落一片悄寂,原来监视她的暗卫如今已被调走,李纪现今恐怕自身都难保没有精力再管旁人。但走出殿门那声音更加清晰,从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惊叫。高大宫室切割出的天空边角处,有不正常的光亮。不对,哪里走水了?!
赶紧跑出去,视线骤然敞亮,便见禁宫南面一片火光冲天,烟尘隐入黑夜中看不真切,但仅能窥探到的一点已能知晓火势很大。天干物燥走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可是,怎么会这么大!
来不及犹豫思索,江可芙当即朝起火处奔去。
是慈宁宫。
火焰窜起丈许,噼里啪啦地吞噬着一切。并未靠太近就已有一片热浪扑来,带着浓重的烧灼之后的焦味儿。宫人和禁军奔走着把水往宫中泼去,却只是杯水车薪,垂死挣扎。间歇有几个背着火苗的人惨叫着冲出火海奔进人群,被几瓢水泼去响起滋滋的声响,然后就有焦臭在空中散播。
眼前一片混乱不堪,江可芙急急地拦住一个痛哭的婢女。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全。
“我妹妹…妹妹…出来的人说…梁,房梁砸下来。看不见了…全看不见了…”
“太后呢?还有什么人?”
“我不知道。太后…太后没有出来…他们说内殿,都没有出来…”
还要再问火从何处而起,远处忽然几声大声呵斥,原本已被禁军把控平静下来的人群一阵骚乱,不知哪里尖叫一声:“有刺客”!
“有刺客!”
“救命!”
“要完了!有人攻进来了!”
火势未见有变小之势,火舌随着再次混乱的人群疯狂跳动,不知到底从哪里开始,这次惊慌失措的宫人根本拦不住了,被奔走的人群狠狠撞开显险些倒地,江可芙察觉到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色影子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其实,不只慈宁宫,同一时刻,禁宫各处都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引起动乱,皇城之外整个金陵城也混乱不堪,不知哪方的势力在城中蛰伏终于出手,禁宫大门,真的破了。
*
惊慌逃窜的人流一次次阻断江可芙的路线,还拥挤着把人推向皇城的出口,抵抗入侵的禁军立在高处拉开□□,箭矢无差别地乱飞,根本不知倒地的到底是敌是友。
这种情况之下无法抽身去墨林轩,江可芙愤怒焦急却没有办法,只能伸长脖子把担忧的目光一次次投去那个方向,暗暗祈祷墨林轩众人没事。
忽然,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扣住了江可芙手腕,同时施力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拖拽。应该是个男子的手,粗糙干燥指腹上还带着薄茧,因太过用力指腹重重摩擦着江可芙手腕细嫩的肌肤,激起她一阵战栗。
太过突然,将江可芙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向反方向挣扎,同时抽出另一只手便要去解救被禁锢的手腕。
察觉到她的意图,昏暗中手的主人握得愈发紧,同时越过混乱的人群,江可芙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别慌,自己人。先跟我走。”
狠狠一愣,这个时候来人也终于把江可芙扯到了身前。昏暗动荡的火光下面前人身上尽是飞溅的血,连同相隔数年未见的时光,都把他变得陌生又遥远。全赖他没改过来的,见面下意识就伸手比了比她身高的动作,和自己的两位表兄一样。
“牧闻琤?!”
“欸,对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怎么在这儿?!”
瞪大了眼睛,远在涿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金陵。相隔太久未见,她一时都忘记了,这一批同龄的玩伴早都已经过了科举,大都不在涿郡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牧闻琤一拽江可芙躲开四处乱飞的羽箭,带着人往禁宫大门去,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是跟着连大人他们来的。昱王南下在平乱你在宫里总该知道吧。长公主他们都在金陵城外,和昱王传过信显是都不想正经打起来,今夜是想试试能不能靠这点人制住宫里。不然若真等昱王带兵来,伤亡更大。当然,若能把你们这些宫里人一起救出来更好。”
“连大人?”
“魏郡的那个…连清幸?我以为你认识。我和大凌哥他们从蓟城带人来的路上遇到他也带着兵南下,说得了长公主的消息聚集兵力,还说你人困在宫里。不然我们确实还不知道。”
“将凌哥也来了?!”
江可芙一惊,关于林卫死讯和谋反,顶替他人的一系列罪名忽然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跟着牧闻琤的脚步一顿。察觉到她的反常,立即明白了因为何事,牧闻琤伸手拉住了江可芙的袖子。
“不只大凌哥,你二哥和小表弟也来了,他们都想来这边救你,但人手本就不够,现在全都在城里。先走吧,我先带你出去,他们…都很想你。”
明知道这时候犹疑和感情用事都是拖后腿,江可芙却难以控制自己,脚就是顿在那里根本迈不开,不知名的情绪一波波向上涌来,眼眶湿了,声音也沙哑:“我,你…你见过我舅母了么?”
牧闻琤一愣,拽着江可芙又躲开一支箭,在一片惊叫声里生怕江可芙听不到一般,大声道:婶母在城外!我不骗你可芙,大家都好好的!都在担心你!”
心头一浪盖过一浪的潮水似乎真的因这格外大的声音平息了,涣散的感知渐渐在回笼,拂袖打落侧面飞来的箭,江可芙还不及说什么,就被牧闻琤拽着随人流逃出宫城。
眼前一样混乱的慈恩街上,江可芙终于找到时机站定一把拉住牧闻琤的袖子要说适才未出口的话,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逃窜的人群里孤立无援,四周就是已杀得敌我不分的外城禁军。
“当心!”
要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不暇思索,江可芙一把拽起掩护二人的摊位支架朝那里掷去,与此同时抢上前将人一揽,一回手就推给了跟上来的牧闻琤。
是灰头土脸的钟因。被伤了腿行动不便。
“这…”
不明所以地接过人,牧闻琤有些焦急。
“我一个熟人。你带她先走。”江可芙又拍了拍钟因,郑重其事,“跟着他,出城去就平安了。”
现今能救一个是一个,江可芙无心再问钟因怎会在此处孤身一人,向牧闻琤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才走出的宫城示意自己要回去,才走了一步,就被牧闻琤气急拉住。
“我们才出来!”
“但我得回去。”
“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是我犹豫不及说清,害你犯险白走一趟了。有个孩子还在宫里,我适才本要去找他。”
牧闻琤瞳孔微滞,看向江可芙的目光里震惊犹疑,然后变得沉甸甸的极为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搭在江可芙肩上,语气沉重。
“我知道是谁。但我不觉得这种时候,这种善心还要割舍不下。如果再早一点我就去了,但现在已经太乱了,城里也有很多人要救出去。你可以狠心一点,境况如此人之常情,我甚至觉得那个孩子知道都不会怪你。”
“我明白。”江可芙扬起一个淡淡的笑,童年的玩伴在努力寻找让自己放下内心谴责的解释,“但我没法不怪自己。谢谢你,牧闻琤。”
轻轻拍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江可芙一咬牙,还是拂了下去。
这种情感是在害自己,但只要想到昨日李琢死活不肯睡去只是因为害怕自己拖后腿,她就没办法割舍。说他贪凉生病都是借口,张院判私下念叨过,他早产落下的病症使身子太弱了,酥山从来不是根本。他本来可以活蹦乱跳的,避开很多痛苦,自己的疏忽害了他那么久甚至可能伴随终生,那犯险回去,也不过是欠他的罢了,和心善有什么关系呢?
江可芙背过了身去。
“记得替我向舅母他们问好,还有我爹。我也…很想他们。还有!如果,万一,我真的是找死没命了,你见到李辞,替我骂他一句灾星,我的好运气都因为他没了。我走啦!牧闻琤,你保重!”
*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但这场夺宫之战还未有定论。
冲进墨林轩时梅唤已经抱着昏昏沉沉的李琢躲进了偏殿的床下,却因为焦急不慎把李琢摔断的右臂又伤了。孩子当场昏死过去,梅唤急得直哭却不敢出去寻医,咬牙照着样子给李琢缠好也不知到底对不对。只能抱着他缩在那里暗暗抹眼泪。
看见江可芙来了,心中一喜因急着出来自己还撞了头,但马上就因江可芙浑身的血和背后的两支箭吓傻了。
“我没事儿,不用拔,一拔才糟糕。这样没关系。我看看胳膊,他还烧么?那不行,我去太医院看看。”
咬着包裹手臂伤处的布条把它扯紧,大概失血过多,江可芙有点犯晕,右手在衣摆上擦净血渍探了探李琢的额头,烧得滚烫。
梅唤红着眼睛,不知该不该拦,两难境地里眼泪又开始扑簌而下,之前险些被墨弋人侮辱她竟都没有如此无望过。
“这儿应该安全,你抱着他就呆在这儿,我去去就回。”顿了顿,江可芙语气放轻柔了些,“会没事的。”
外面还是一片混乱,但渐亮的天色下可以分辨出身着禁军盔甲的人好像越来越多。按了按肩膀伤口,疼痛使人清明了几分,捡起地上一把短刀,江可芙避开人群往太医院的方向奔去。
“嗖嗖”
又是几支羽箭,似乎就是冲自己而来,挥刀打落江可芙再次狠狠按了按自己的伤,意识清醒着却不能改变因失血自己的动作愈发迟缓。李纪终于决定杀死自己了么?
“嗖”一声,身后传来锋利的箭刃划破风的声音,似乎比此前的飞箭更大更利,知道自己该快速闪身或回身格挡,现今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这一下,但身体迟钝于意识许久才意识到的时候,就是,避闪不及。
江可芙下意识闭上了眼。
“嚓”身后有什么物什横向飞来,听风声也是恶狠狠的,大概撞上了那支目标明确的箭,随后,“嗤”的一声,什么东西扎进了地里。江可芙后知后觉地回身查看,就在自己站定的几寸之外,两支箭,一支被从中打落折成两段,一支深深扎进了地里,雪白的箭羽一如既往的扎眼,在微风里,轻轻地抖了抖…
哪里好像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江可芙有所察觉地抬眸找寻,不远处哪宫高高的宫门之上,站立着一个人的影子,单脚踩在门楼的兽首上,迎着她的探寻,人影扬了扬手里的弓。然后,在江可芙看清自己面孔的瞬间,目光变得震惊僵直的同时,他撤开嘴角,笑容放肆恶劣。
“别谢我了江姑娘。没办法,我只是,依旧狠不下心真的让你死罢了。”
全身上下的血液好像在渐渐凝滞,江可芙眨了眨眼睛,抬眼看着高处的人影。明明面容一样,但却好似完全是另一个人。
喃喃着,江可芙声音有些颤抖:“顾徽易…我认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