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嬷嬷重新板起脸来,又抄着手拿出深宫里的腔调,沉声:“娘子此言差矣。老奴并非安慰人,只是讲道理。”
“那嬷嬷真会讲道理!”月皊急急说。
吴嬷嬷嘴角扯了扯,终是没再接话。
这个时候,花彤满脸喜色地小跑着进来。她笑脸对月皊说:“娘子,离娘子回来了!”
“离娘姐姐回来啦!”月皊一下子站起来。她急急快步往外走,提裙迈出门槛,远远看见离娘正朝这边来的身影。
“姐姐!”月皊几乎是小跑着朝离娘迎过去。
离娘也远远看见了月皊,一双凤眸温柔地弯了起来,她亦是加快了步子,快步朝月皊走去。
两个人在庭院里相遇,月皊拉住离娘的手,赶忙关切又紧张地问:“怎么样呀?”
她的一双眼眸连眨都不眨一眼,盯着离娘脸上的表情。她心里很紧张,生怕离娘这是一场空欢喜。
离娘还没有开口说话,月皊先在离娘的眼睛里看见了喜讯。
离娘用力回握着月皊的手,缓缓点头,柔声道:“我有家人了。”
她温柔妩媚的语气一如既往,声音里又渗着一丝情真意切的哽咽。
月皊一下子笑出来,下一瞬又顷刻间红了眼眶。她红着眼睛认真道:“真好,真好呀!”
离娘望着月皊发红的眼睛,心中很暖。当有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好,这种感觉真的很温暖,整颗心仿佛都泡进了一汪温水中。
“走,咱们进去细说!”月皊拉着离娘的手往屋里走。她一边走一边欢喜地碎碎念着:“姐姐有了父亲,再也不是一个人啦。那个姚族人叫微、微什么来着?”
“微生默。”离娘含笑提醒。
“嗯嗯。”月皊笑着点头,“那姐姐以后就要叫微离啦!”
离娘笑着摇头,去纠正她的话:“不是这样。微生是姓。”
她顿了顿,心中升起一丝感慨来,柔声道:“微生黎。”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已经进了花厅。离娘拉过月皊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黎”字。
就像当初月皊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下“廿”字。
黎字笔画多,月皊仔细去瞧,才认出来。她惊讶:“原来是这个黎呀!”
离,是离娘给自己取的名字。因她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在与身边的人不断分离。
可是她现在有父亲了。
黎是微生默给她取的名。不管再黑暗的夜,总会走到尽头,等到充满希望的黎明。
“快与我说说,怎么认的亲呀?找到那户人家啦?那户人家认识你父亲吗?”月皊很是好奇,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微生黎微笑着,柔声与月皊解释着。
她跟着微生默回到那个小镇,曾经收养她的人家已经搬走。她又跟着微生默寻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终于找到了那户人家。
在还没有找到那户人家之前,微生黎与微生默心中已经默认这事情八九不离十。因那个时候微生黎年纪太小,很多记忆都不准确,更是不能明确的时间点。
他们寻到那户人家,弄清楚微生黎的母亲带着她借住、离开、再回来等几个时间点,也问到了微生黎的生辰。
所有时间都对上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年那户人家不会平白收留无亲无故的微生黎母女。微生黎的母亲是拿了些首饰给那户人家的。
那几件首饰,微生默认识。
月皊认真听着微生黎的解释,长长舒出一口气,感慨:“不管过程这样,终于父女相认了就是好事呀!”
她瞧着微生黎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你母亲呢?是真的失足跌进水里了吗?”
微生黎蹙了眉,低声道:“那户人家是这样说的。”
微生黎虽然为母亲的去世而难过,可毕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这些年早已消耗了丧母之痛。如今能与父亲团聚,成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
月皊忽然“呀”了一声,问:“那你是不是要跟着你父亲回姚族了?”
微生黎脸上的笑容稍消,缓缓点了头。
“好舍不得……”月皊声音小小的。姚族实在是太过遥远。月皊隐约觉得微生黎跟父亲回到姚族,她们许是再也见不到了。
微生黎望向月皊,心里也有些舍不得。
她这些年身若浮萍,朋友不论富与贫都结交了一些。如今想到将要离开中原,最舍不得的却是月皊。
当然,在这些朋友之外,还有一个人让微生黎不舍。她只要一想到将要回到姚族,今生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人,心里难受得连喘息都变得刺痛。
微生黎垂下眼。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很多时候必然要做出取舍。离开,于他也好。
月皊十分明白微生黎此刻的心情,她太明白了。她也明白这个时候,所有的劝说都是没有用的。她只能拉着微生黎的手,轻轻摇了摇。
微生黎抬眸,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浅笑。
·
寿宴结束,参宴的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陆续离开宴殿。停在宫门外的车舆一辆又一辆陆续离去,越来越少。
江厌辞亲手扶着母亲和姐姐登上马车。
“厌辞,夜里的风凉,你和元衡别骑马了,进车里来。”华阳公主道。
江厌辞便登了车。
一辆辆车舆从宫门口往不同的方向离去。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时,那辆马车里的议论声,被夜风吹进江家的马车里。
显然,那辆马车里坐的臣子并不知晓江家的马车相擦而过。
“真是没有想到江家把爵位交出去了,这是什么未雨绸缪不成?”一个年轻的声音询问。
另一个稍年长的嗓音带着点醉意,冷哼了一声,道:“我看就是那个养在外头的孩子不争气,坐不住富贵。也不知道闯了什么祸,要拿祖上传来的爵位补上。”
“那也太败家子儿了吧……”
两辆马车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沈元衡偷偷看了眼江厌辞的神色,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说些话安慰人。他还没琢磨个所以然来,江厌辞忽然开了口。
“祖上传下来的爵位是虚的富贵。他日给母亲挣更大的尊荣。”江厌辞沉声道。
“好啊。”华阳公主笑着说,“江家祖上不过就是个郡王的爵,我儿争气,以后给我挣个王爵回来。”
“好。”江厌辞答应下来。
沈元衡看看华阳公主的神色,再看看江厌辞的神色。他心里竟然一时摸不准母子两个的对话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不过就是个郡王?
挣个王爵?
这话认真的?
沈元衡皱着眉,用手指头挠了挠脸。他苦思冥想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慢慢有了结论——恐怕华阳公主说的是玩笑话,而江厌辞却是认真的。
沈元衡神色复杂地望向江厌辞。
江厌辞这个表哥,不对,是小舅子!这个小舅子总是能干出让沈元衡又震惊又佩服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舅子是真的优秀啊!
县主姐姐一个这么优秀的弟弟,岂不是越发觉得他没出息?沈元衡偷偷瞟了一眼江月慢,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蔫头耷脑地低下头。
江月慢瞥过来。很多时候,江月慢不是很理解沈元衡,他那脑子里好像总是能产生奇奇怪怪的想法。
马车回到江府,江厌辞得知月皊并不在府中,而是回了织云巷。他犹豫了一下,连观岚斋也未入,转身牵了马,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一扬,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又走了。”华阳公主笑着打趣,“走了也好,明儿个府里的人知道交爵之事,还不得烦死个人。他避一避也好。”
折腾了一整日,江月慢有些疲惫,与母亲没说几句话,便回了自己院子。
府里的下人们知道今日进宫必然是件劳累活儿,早就将泡浴的热水准备好了,江月慢回去立刻进了浴室,在热水里泡了很久,逐渐纾解了身体的疲乏。
待她泡浴完,已经快子时了。她慵懒地打着哈欠,取了件单薄的寝衣裹在身上,款步回了房。她身上有出浴的湿气,也有出浴的妩媚。
沈元衡看着她迈着慵懒婀娜的步子缓步朝床榻而来,他睁着眼睛,喉结快速地滚动了两下,又在江月慢过来时,及时别开脸,规矩得不敢乱看。
江月慢瞧着沈元衡浑身不自在的模样,随手捏了捏他红透了的耳朵尖。她懒懒浅笑了一声,收了手,软绵绵打着哈欠躺在床榻上,准备睡了。
不多时,沈元衡也躺了下来。他背对着江月慢,听着身后她的气息逐渐缓沉,知道江月慢睡着了。
沈元衡轻叹。他也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轻叹,不敢发出声音来,免得吵醒了姐姐。
姐姐睡着了,可是这对于他来说,注定又是个难眠的长夜。
难受啊。
难受也没办法。忍一忍吧——沈元衡闭着眼睛,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
·
因微生黎回来的时辰已不早,月皊又和她说了好久的话。所以江厌辞赶来时,月皊也只不过刚沐浴完。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到寝屋。
人已经走到了屋子中央了,才看见江厌辞坐在床边。
月皊立即停下脚步,因困倦而眯起的眼睛顷刻间睁大。她下意识地问出来:“三郎怎么过来了呀?”
江厌辞很不喜欢她这个问题。
不喜欢,便不回答。他沉默地看着月皊。
月皊困糊涂了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她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江厌辞面前。她站在江厌辞身前,垂着眼睛望向他,软声开口:“我都知道了。”
江厌辞抬抬眼,仔细去瞧月皊的眼睛。他问:“没哭?”
月皊摇头。
她想了想,说:“李秀雅过来告诉我的。”
江厌辞皱了皱眉,努力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李秀雅是谁。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担心李秀雅又在月皊面前说了难听的话,惹得月皊心里难受,她心思敏感,总是爱自责。
月皊的脑子难得灵光了一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懂了江厌辞此刻心中所虑,她急急说:“我把她赶跑了!”
月皊柔软的声音里,悄悄藏着一点求夸的小骄傲。
江厌辞抿了抿唇,继而扬起了一侧唇角,勾出一抹笑来。
没有事先告诉月皊他的决定,正是因为担心她哭哭啼啼不愿意。如今看见一双没有哭肿的眼睛,江厌辞稍微宽心了些。
月皊忽然又叹了口气。
江厌辞刚放松下来的心弦立刻紧起,抬眼望向她。
月皊一双细眉轻轻拢着,可是当江厌辞望过来的时候,她又立刻舒展了眉眼,重新摆出一张乖柔的笑靥。
江厌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不确定地开口询问:“月皊,你真的不是在强颜欢笑?我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偷着哭?”
月皊诧异地望着江厌辞,茫然问:“我为什么要强颜欢笑呀?”
江厌辞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是说过如果我离开你,你会天天不开心,你若天天不开心就会短命。如果我不嫁给你就会害死你。如果我嫁给你,就是救你性命。”月皊认真道,“比起荣华富贵,那还是性命更重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