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人特意跑到这里来喂狗?
月皊望过去,目光落在那个装满排骨的红梅碗上。
她以前喜欢吃鲜花饼,后来姐姐让人打了一套独一无二的花碗给她,每只碗上釉着一种花。吃哪种鲜花饼,就用哪只花碗才盛。
她很喜欢那套碗,宝贝得不行。
此时窗外装满狗吃排骨的红梅碗,正是那套碗中的一只。
月皊怔怔望着那只碗许久,眼圈有点泛红。她后知后觉身旁有人,回头望见江厌辞站在她身侧。
她眼睛红红的,顿时尴尬不已。月皊立马扯起唇角摆出虚浮的浅笑,心虚地胡语:“那、那只哈巴狗真好看哦……”
闻言,江厌辞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他俯身,衣襟擦过月皊的脸颊,月皊不由悄悄小幅度地向一侧稍避。可即使这般,两个人的距离还是很近。月皊清楚地看见江厌辞衣衫上的针脚,她还能闻到一点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儿。
月皊抬着眼睛望向江厌辞,后知后觉他要关窗。
“三郎又饮酒啦?”她小声问。
江厌辞不言,将支摘窗关合。
天色将黑不黑的时辰,屋内还没掌灯。随着窗扇关合,残余的光线也被关在了外面,周身一下子暗下来。
月皊再次声音小小地开口:“身上有伤的人不要饮酒比较好……”
江厌辞听她嘀嘀咕咕的声线里仍旧残着丝沙哑,知道她的病还没大好。
“还没好?”江厌辞说着抬手,覆在月皊的额头。
月皊额上微凉,远不及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掌心不仅温暖,还有薄薄的茧。
周围一片昏暗。
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凝出片刻静止的画面。
月皊因江厌辞忽然的动作微僵,一动不动。江厌辞感觉到了,方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不适。
孙福急匆匆进来时,因眼前的画面愣了一下。
江厌辞收了手,望过来。
孙福立刻笑盈盈地说:“三郎,华阳公主来了信!给您的信!”
月皊惊讶地抬起眼睛。一片昏暗里,眼睫簌簌而颤。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裙子。阿娘果然已经知道了,还写了信回来……
月皊趁着晦暗飞快掉了一滴眼泪。又在孙福掌灯前,急急下了罗汉床,落荒而逃地要回自己的小屋子。她刚快步走到自己小间门前,去掀帘子,江厌辞喊住了她。
“月皊。你的信。”
月皊立在原地懵了一会儿,才缓慢转身。
江厌辞望着她,伸手递信。
华阳公主送到江厌辞手中的信封中,还有个折起的信封,那是写给月皊的信。
月皊怔怔立在原地,不敢去接。
第十五章
月皊望着那封微折的信,心中生出惧。
她怕。
怕那封信会浇掉她心里的唯一期盼。她怕这世上最亲最在意的人用怨恨的语气责怪她,或者用冷淡的词句与她划清界限。若如此,这段时日吊着她的那道光会彻底熄灭。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心里的一丝痴人妄想般的贪。
江厌辞望着月皊僵在原地不来接信,她眼睛红红,尤其是眼尾殷红着上扬,眼睫更是湿得黏连。
江厌辞朝她走过去,略弯腰,将那封信放在月皊的手里。月皊微冷的手指头蜷起来,牢牢攥着这封信。她那般用力,硬硬的牛皮纸信封磨红了她的手。
孙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悄悄退下去。
月皊低着头望着手里的这封折起的信好半晌,才艰难挪了挪步子,侧过身,在孙福刚燃起的落地琉璃灯下,慢吞吞地展开折起的信封。
我女月皊亲启。
月皊握着信封的手抖了一下,眼泪也跟着一颗颗簌簌落下,砸在手中信封上,迅速洇染开。
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落在阿娘熟悉的字迹,凝在“我女”二字上,再也移不开。
下一瞬,她马上翘起唇角笑了出来。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委屈与痛,都在这两个字中得到了救赎。
月皊知道自己这般笑着掉眼泪的模样很是丢人,又挪了挪身,背对着江厌辞拆开信封。
她微颤的手竟第三次才能将信封撕开。信笺在她的指间抖着展开。
廿廿:
母亲已知晓京中之事。此番变故不能伴你身侧,挡你身前,心中憾痛。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回京中。怎奈姨母待我如亲出,如今病逝又无子嗣,不可不尽孝料理后事。你姊月慢听闻此事亦惊怒,已提前启程,不日归京。
母亲用你的生辰作你的小字,是为纪念你我母女相识那一日。虽无血亲,你依然是上天赠予之礼。
冬日严寒时,红梅硕放,虽烈风与寒雪,亦无畏无惧。我女亦是。
月皊不知道掉了多少颗眼泪,嘴角却扬得高高。
狂风暴雨中漂泊的孤舟终于靠了岸。
她泪眼汪汪地双手将信压在心口,开心地笑着转起圈来。红红的斗篷也跟着飞起来,飞起的衣摆拍过江厌辞的手臂。
江厌辞垂眸看了一眼被掠过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来避。
月皊欢喜地转了一大圈,停下来时,正对着江厌辞。她脸上眼泪一把、笑容一捧,满眼的星子灿得耀耀。
她对上江厌辞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脸蛋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阿娘给她写这样的信,江厌辞会不会不高兴?
她溢满笑容的眸子忽地目光躲闪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小一步,望着江厌辞的眼睛,小声结结巴巴:“阿娘……不,你娘她不怪我……”
江厌辞视线落在月皊终于降落下来的红斗篷,才慢慢抬眼,望向月皊那双又是欢喜又是小心翼翼的眸子。
“嗯。”他应了一声,“恭喜。”
恭喜?
月皊眼睑略抬深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到底是心里欢喜怎么也藏不住,她紧紧抱着胸口的信,脚步轻快地小跑着出去。
江厌辞目送她红色的背影远去,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花彤迎面走来,急问:“娘子怎么这么高兴呀,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梅林!”月皊哽咽的声音里,带着笑。
她抱着信绕到观岚斋后面的梅林,先把阿娘的信仔细收进怀中,然后在一片红色的梅林里开心地转圈圈。
花彤摸不着头脑地问:“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呐?”
“阿娘要我当红梅!”月皊眼儿弯弯。
花彤眉心拧巴着,完全听不懂月皊在说什么。可是她看得出来月皊很开心,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未有过的开心。她虽不懂为什么,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江厌辞隐约能听见月皊的说话声,他走过去将支摘窗的上扇打开,望向梅林。
“汪汪汪!”哈巴狗冲月皊叫起来,护着自己的碗。
月皊看了它一眼,轻哼哼一声,跟一只狗说话:“不就是一个碗,给你就是了。哼。谁稀罕!”
江厌辞望过去,在那只红梅碗上多停留了一会。
她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一句:“等阿姊回来了,还会给我买更好的!”
说完,她轻盈地跑到一棵略矮的梅树下,抓着一条枝杈晃啊晃。
一朵朵红梅簌簌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周围。她在满地的落英中旋身。
小红斗篷也知晓她的欢喜,一刻也不曾安静,翩飞如蝶羽。雪色的狐狸毛温柔抚着她皎白的脸颊,像阿娘抚慰的手。
江厌辞立在窗内,遥遥望着梅林里的月皊,不由地唇畔浮现了少见的笑容。
“门主。”汤伍走进来。
听见汤伍的声音,江厌辞将支摘窗关合,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汤伍走近,低声:“查清楚了,那人确实逃进了尚书大人的府中。”
江厌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似并不多意外,亦不觉得事情棘手。
汤伍笑呵呵地凑到江厌辞面前,声音更低了几分,问:“门主,那天屏风后的婢女是哪个?门主竟坏人好事,您要是不掺和一把,说不定我就借此娶到媳妇了呢!”
江厌辞这才抬眼,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汤伍。
汤伍被看得发毛,他没什么形象可言地提了提裤子,笑着说:“我穿上府里小厮的衣裳也挺像那么回事的吧?”
江厌辞开口:“日后不要再踏入府中半步。送信之事交给青山。”
汤伍愣了一下,急问:“我暴露了?”
江厌辞未答,拿着华阳公主的信进了里间。
汤伍立在原地琢磨是怎么暴露的。难道这府中有敌人?他琢磨不出来,也不敢多待,赶忙离去。
江厌辞拆信时,远没有月皊那般心情复杂。
他知道这封信是他的亲生母亲所写,可到底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厌辞:
得知这件荒唐事,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每每提笔不知怎落言。终究是母亲疏忽,才会让你流落在外,未能护你长大。思及你这些年可能的遭遇,心中绞痛难忍。然孝事缠身,不得立归,更添牵思。
又听闻你英勇俊姿之事二三,倍感欣慰与骄傲。你父亲在天之灵亦当如是。京中繁文缛节勾结琐事,若遇刁难,进宫请恩。此番亦去信宫中与陛下求得恩典多加照拂。万事以己为重,勿要忧心与惧然。
你姊月慢已在归京途中,愿我儿与月慢、月皊和洽。
过去十七载,骨肉分离,字浅情深未能尽言。惟愿余生岁岁,再不分离。
良久,江厌辞将信放下。
纵使冷漠如他,也能从这字字句句中品出以为母亲的用心良苦,心中生出几分陌生的慨然。
他从不知道何为亲人,很小的时候被师父带回去,与一群半大孩子们刻苦练武。
师父对他们一向严厉,鞭打责罚家常便饭,吃饱饭都是一件奢侈事。更别说为了让他们武艺精湛,而给他们身体造成的永久性的创伤。
可即使这样,师父也是他们这群孤儿的救命恩人。没有师父,他们早已饿死街头。更何况,师父虽对他们严厉到不正常,在外却也会拼死保护。
老头子总是说这群孩子我怎么揍都行,旁人碰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师父已经不在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像幼时被师父带着回去报仇一样。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总要寻到当年之事的真凶,给那糟老头子报仇。
江厌辞转眸,视线落在桌上的信笺,逐渐皱起眉。
身世是个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个真凶,很可能是如今的九五之尊,他的亲舅舅。
他望着那封信,脑海中浮现那位还未见过的母亲,第一次希望真凶另有其人。
要不然,当他屠了皇宫时,不知这位惟愿岁岁不分离的母亲又当如何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江厌辞听觉异于常人,吴嬷嬷到庭院里,他已辨出她的脚步声。他收了信,起身走出去。
“如何?”他问。
“一莲居和百簇阁都空着,姨娘随时都可以搬过去。”吴嬷嬷禀话。
——江厌辞吩咐她给月皊在府中找个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