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好似被定住了:前后两世,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是为着她。
她甚至觉得,哪怕那簪子扎得再深一点,自己撑不过来了,也是值得。
王御医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无言相对,皇帝赶紧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命他再诊一回脉。
王御医一觑皇帝的脸色,内里绷了一夜的弦便稍稍松了些,仔细号了一回脉象,屈膝叩首道:“给皇爷道喜!给娘娘道喜!娘娘天命庇佑,福泽深厚啊!”
真是雨过天晴。王御医都不敢回想皇帝昨日那个脸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底下当差的人都不叫噤若寒蝉,看模样根本是死了大半!
如今可算彻底活过来了。他一时庆幸不已,嘴上的称呼却没留意了。
宝珠眯着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目光倒理直气壮得很:那时候她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他哪顾得上纠正这个!
再说,无非是还没过明路罢了。称呼上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要紧?
入了夏天亮得早,等御医告退了,已经是五更末,是平日里临朝的时辰。
大篆在外头候的有一阵了,瞪眼抹脖子地要小篆去提醒皇帝一声,小篆则始终不接他的茬儿——什么臭德性!进了司礼监,真以为自己是外臣了,要避着女眷?
里头那可是皇爷失而复得的大宝贝,眼下正温存着呢,自己能这点儿眼力见也没有?
大篆见他那副嘴脸,气得想赏他一拳,手都捏紧了,听见皇帝叫了自己一声。
大篆忙垂手听着,皇帝让把奏本收上来,大臣们无要事便散了。
大篆毫不含糊地应了,瞥一眼面有得色的小篆,不吭不响地告退离去了。
心里头难免郁闷,红颜祸水这话却说不上。白太妃发疯的始末他也是清楚的,那一位的釜底抽薪之举,实在算得有见地、有胆色。
这会儿偏又闹起“君王不早朝”那套了。大篆腹诽两句,认命地往宣政殿去了。
好在是寻常朝会。大臣们无人有异议,该呈奏本的恭恭敬敬呈上了,大伙儿各自散朝回府。
倒是太后这头,因为齐姑姑怕她担心,只说是混乱中伤着了宝珠,没提伤势有多严重,此时太后便难免有点微词,觉得皇帝太不分轻重了些。
眉舒在旁又说:“皇后娘娘昨日就知道了,也没瞒着咱们。我想,皇爷一个人照料着,总不成样子,多一个轮换的也好些。谁知那些奴才不省事,只说皇爷不让人在里头,自个儿也心安理得地出来躲懒了。”
这还了得?太后知道,宝珠历来是懂事的孩子,一贯胡闹的正是皇帝自己。如今还没名没分呢,就大张旗鼓成这样,过些日子真填了后宫,还能指望他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皇后不是立得住的,如今没有先帝动辄问罪了,她越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眉舒呢,遇事就梗着脖子冷嘲热讽,婉顺不来。
数来数去,还真只有宝珠辖制得住皇帝,可惜她又是那么个出身,皇帝真被她吃得死死的,将来未必不是桩隐患。
眉舒来时原本满腹委屈,可见到太后发愁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这么大的人,不能还跟从前一般,只会等着长辈出面主持公道。连皇后如今都进益了,她怎么能瞠乎其后呢?
皇后这会儿又到两仪殿来了。
宝珠病势稳定了,皇帝坐在床边,也有心思拿奏本来看一看,看着看着心头火起,怕吵着宝珠养神,宣了那倒霉官员来,就远远儿地在廊道那端骂。
皇后有意避过他,来寝间探望宝珠。
宝珠没睡着,听见声响,抬眼见是她,连忙支起身要下地行礼。
“只管躺着。”皇后按住她的肩膀,趁势在床前坐了,亲切道:“你是大功臣,不仅皇爷,我也要感念你的义举呢。”
“求娘娘万勿这样说!”那不是什么能宣扬出来的好事儿,何况那样的进退维谷,原就是自己造成的,不快刀斩乱麻,还能拖延下去吗?
皇后便笑:“姑娘这样谦和,往后咱们长久相处着,想必不会有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宝珠听她话里有话,也只好打着太极:“娘娘一片纯孝,太后娘娘每常都夸呢,我们做奴婢的心里也无不敬服,哪会同您大小声儿呢?”
皇后听她这么说,一时也就不挑破,岔过话头道:“早想来瞧瞧你,只是前两日听见说你不曾大安,我怕来了反倒是添乱,方才等到如今。”
宝珠又再四谢她记挂:“这一回能从鬼门关回来,多亏娘娘尊口念叨,赶明儿我往凤仪宫去,再给您好生磕头。”
皇后自然推拒不已,嗔怪她过分客套拘礼。恰在此时,皇帝返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见礼,皇帝的目光却径直投向宝珠:“她喉头受了伤,你还逗着她说话。”
宝珠忙道:“今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冲皇后感激一笑:“怪道她们优伶有'开嗓子'一说,娘娘肯陪着我说会儿话,我喉咙里比以往都顺畅呢。”
皇后还要靠她解围,自己亦觉得讪讪,没再多待,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宝珠这才用手帕捂住嘴,不住声地咳了一阵,又牵着了伤口,折腾得人顿时恹恹的。
皇帝洗净了手,乜她一眼:“在我跟前就不活蹦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