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阿婶虽是蕃坊里出了名的好手艺,但毕竟胡汉风俗不同,别的不提,汉家的坐月子他们便没有,何况还是男人家伺候月子?
郦二爷杀好了鱼,冲洗干净,便转身回厨房去片肉剁泥,对自家院子里围了大半圈儿的凶神恶煞是彻彻底底地熟视无睹。
葱姜胡椒一概不能放,只拿鸡油将鱼骨煎了煎,添水熬汤,鱼面擀出来下锅稍煮,便盛进碗里来,再摆两颗菜心儿在上头。郦二爷心里没底,这样的清汤寡水,也不知媳妇儿吃腻了不曾。
玉珠正半坐在床头出神。她没郦二爷这么沉得住气,一帮子兵丁找上门来,一守就是四天,即便被郦二爷发狠拦下了,没把她这内室翻个底儿朝天,光这架势,也叫人心里不安。
是和宝珠有关吗?她不得不猜测着,既怕因为避子药的缘故连累了男人与女儿,又担心宝珠此时的处境。还有,郦二爷自己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怎么又皱眉头了?”郦二爷端了碗进来,笑问:“嫌腥?”自己闻了闻:“不腥吧?”
“不腥。”玉珠支起身来,又伸出手由着郦二爷拿热巾子给自己擦净,说:“我自己端碗。”
郦二爷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碗递给她:“仔细烫。”见她接了筷子,慢慢地挑了鱼面往嘴里送,也不说难吃,也不说好吃。
等到玉珠吃完了,郦二爷收了碗筷,又道:“再忍忍,出了月子,咱们上炙肉馆好好吃一顿!”
玉珠“噗嗤”笑起来,推了推他,正欲催他快些去吃,门被敲响了:“郦二,时辰到了。”
领着这一队兵丁的陈小旗可是个有脑子的。又是蕃坊,又是没出月子的女人,当家的郦二又是个刁钻难缠的人物,搜查起来稍有不慎,怕要惹出大祸端来。
好在这小院儿只前后两道门,手下弟兄们团团把把持住了,便是只蚊子飞过,一样抓下来盘查完了再放,不必担心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接着么,便是瞅着饭点儿提审郦二。
兵马司出身的,个个纪律严明,对待这些平头百姓,绝不会滥用刑罚,不过客客气气地请人坐下,看茶,将些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挑着字眼儿不妥,再往深里问、往细里问、往谁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问。
不过今儿的茶还没泡出色,皇帝来了。
占了满院子的军士们齐齐行下稽首大礼,郦二爷也只得跟着跪拜伏地,余光却毫不畏惧地打量起了这位年轻的帝王。
皇帝脚下未停,径直绕过他,推开了后方的房门。
郦二爷倏地站起来,却是回护不及,皇帝已经立在了玉珠面前。
“皇爷…”玉珠不愿自己男人真和皇帝起冲突,撑着要下床行礼。
郦二爷一把揽住她,自己挡在前头,向皇帝拱了拱手:“陛下,内子尚未出月,尊贵如您,想来不应当踏足这里吧?”
他的口吻不甚恭敬,皇帝也未在意,眉峰微挑:“你叫郦二?”
“…正是。”
“这个姓不多见——朕记得太'祖在位时,曾出过一桩没头没尾的命案。被莫名击杀的,乃是一名刚从扬州返京的朝中大员,他那名跟着殉节的姬妾,好像就姓郦。”
说到此处,皇帝悠然看向郦二爷:“你是哪里人?”
“小民自幼失怙恃,为着一顿口粮东奔西走是常事,竟不记得故乡为何处了。”郦二爷答得坦荡,但心里头明白,皇爷对他的过往,必然已经了若指掌了。
皇帝叹了句“可惜”,仍然是不咸不淡的语调:“那也罢了。朕听说那家正妻攒了一笔银子修缮坟茔,预备把姬妾迁出去…”
“这简直欺人太甚!”郦二爷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皇帝却蓦地沉了脸:“郦二,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
郦二爷深知所谓正妻不过是个幌子,迁坟与否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他别无选择,只得跪下来,行礼道:“小民无状,请陛下恕罪。”
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角落里的摇车上,最后才看向玉珠:“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玉珠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奴婢知道。”
皇帝点点头:“他必定告诉过你,他杀父弑母,都是有苦衷的吧?”
郦二爷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玉珠亦如遭雷击似地晃了晃,皇帝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好个嫉恶如仇的郦二爷,平素再怎么把反叛不羁当美谈,这样有悖天道人伦的事,还是会瞒着枕边人吧?
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日子过足意了,在他和宝珠之间作什么乱?岂有此理!
皇帝管不着他二人过后如何,趁势逼问玉珠:“宝珠在哪里?”
玉珠木然摇头:“不知道…”
“不知?”皇帝却不肯信:“四日前傅家的车可是来给你送粥米的,你会不知?”
“送来的东西都在厨房里,皇爷大可亲眼去瞧。至于那么大一个活人,能往哪里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