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则列着队,挨个掷出佩刀,划断系在梁上的披帛,有准头好的,一击即中,“嗵”的一声,伴随着大伙儿鼓掌叫好;也有准头差的,一刀扎在脑门儿上、眼睛上,围观的众人便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一片嬉闹里,无人留意到年仅四岁的三公子跨过门槛,独自走了进来。
“礼儿!”还未受册封的皇后聂氏随即赶到,弯腰一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边将他抱了起来:“咱们去别处玩儿。”
在夏侯礼的记忆里,母亲鲜少抱自己。是以他偏过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他自觉已经是小男子汉,有点害羞,更多的是不适应,没待多会儿,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地来,往旁边游廊跑了。
他没再往前殿去,聂氏便也不一力阻拦,只让人留神跟着他。
夏侯礼走到一排宫室前,四下无人,一片寂静里,唯有双交四椀菱花门后,隐隐传来稚嫩的啼哭声。
夏侯礼有些好奇地上前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发现里面有一架摇车。
摇车有曲柄,上面挂着金铃、玉环、香囊等玩物,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里头,奋力地拿手去够其中一只蝴蝶香囊。
她太小了,连坐都坐不好,努力了半晌不得其法,以往会帮她哄她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她在委屈之余,过早地体会到恐惧这种滋味,低低地哭了起来。
夏侯礼看了她一会儿,来到她跟前,取下香囊来,准备放在她手边。
她居然伸手来接住了,而后很是满意地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刚冒尖的乳牙。
“那时,母后刚失去一个女儿不久,我将你抱到她面前,她便悄悄地留下了你,一直养在身边…”
不但养在身边,且可谓关爱备至。宝珠不是不记得,那些年在太后身边身边时,自己受了多少荣宠殊遇。
就算这份荣宠里掺杂了再多的考量,其中的那一丝善意也无法抹去。
正因如此,她连恨都不能彻底。国恨家仇,大义凛然的立场,于她却难以深刻。
这两个月里她想了很多,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都是既成的事实。她过去没能像她的父亲姐姐那样从容赴死,今后也不愿如其他李氏后裔一般希图复国。
这江山,总会有人来执掌。黎民百姓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李氏还是夏侯氏,他们期盼的,不过是四海承平,百年无虞。
盛着玉玺的木匣如有千斤,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缓缓地将它挪到皇帝跟前:“物归原主了。”
这一方皇帝交给她当定心丸的古玉,承载了数不清的血泪兴衰,她不愿沾染,便趁此时划清吧。
宝珠的种种反应,皇帝在接到密信时便早有预料,披星戴月往回赶的时候,也勉力盘算过应对之策,然而所有的成竹在胸,在亲眼目睹她的衰弱与痛苦后,都化为了灰烬。
他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她的身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她在怀,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玺盒推开,怯懦地伸出手去,试住握住她的,企图确认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在他握紧之前,迟缓但坚决地抽了回去,而后紧紧攥住枕畔的一方丝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厌弃来自他的一丁点触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这是他应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让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庞重新饱满、她的嘴唇重新红润、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着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画地为牢。
“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你,请你见谅。”她的口吻还是克制有礼的,哪怕这一句话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许。
可他宁愿她咒骂他、中伤他,总好过她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她会疯的,而他一定会疯的。
皇帝从床前站起来,说:“我不打扰你,我走得远远儿的,但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早就将脸偏向了另一侧,恰如她所说,她不能面对他。
而他呢,能够嘱咐的话已经嘱咐完了,他本该退出去,再让御医开方调养,让宫人从旁劝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无补的。依誮
他坐回床边,不由分说地紧搂住宝珠萧索的背脊,让她贴着自己,开口的语气却卑微到极致:“你不用看我,只当怜悯我,忍耐片刻吧。”
他说到做到,贪恋地栖息在她清癯的颈窝里,缠绵的温度稍纵即逝。宝珠一声不吭,良久之后,方才微微伛偻起绷直的身躯,用丝帕捂住了脸。
皇帝回京的消息,暂且只有身边几个参随知道,一行进了宫,各处的人倒闹了个手忙脚乱。
内苑里眼下连个能担事儿的主子娘娘都没有,不过是小篆领着一帮子奴才来来往往。皇帝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梳头净面,正事一桩还没来得及过问,太后来了。
她被徐姑姑扶着,步履匆匆地踏进两仪殿,一见皇帝,竟然顿时红了眼眶:“我的儿,怎么成了这副光景?”
太后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几乎称得上失态,皇帝心中虽有触动,更多的却是狐疑——他已经拾掇整齐了,除了这些日不分昼夜地奔波、难免有些惫色外,他不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的母后如此。
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云淡风轻,而是郑重地请太后坐下来,自己跟着落座:“母后安心,云南全境已收回大徵囊中,王师不日就会抵达都中,如何论功行赏,儿子心里都有数。儿子唯一的难题,便是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