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如今进宫伴君的时候多了,国公府里是李小侯爷的天下——小侯爷跟着母亲见过的世面可多着呢,性子跳脱,脑子又活泛,不论衣食住行、习文习武,一会儿便是个新花样。
国公府里的老人,那都是看过他奶娃娃时候的模样的,名义上是侯爷,实际上亲热得像自己孩子一样,成日里听着他那些调停,忙的是不亦乐乎。
当然,这是夫人不在的时候。夫人一回来,小侯爷就规矩了,安安分分地坐在“醉太平”树下读书习字,或是跟着武师傅拉弓打拳。
他天分高,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当年在外头看杂耍,记了一肚子调笑逗乐的话,不知其意就在宝珠跟前卖弄,被宝珠发了狠一顿死打。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后来他懂事了,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就再没叫她伤过心了。
再后来,他们“回”帝京来了。
他没什么故土他乡的概念。天高地阔,他畅游其中,已经非常快活了。
直到他被封作侯爷。都中最年轻的侯爷已有三十多岁,而他不到十岁。
当朝天子对他的母亲似乎情有独钟。
当朝天子有可能还是他的生父。
李释决定装傻。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皇帝对他的愧疚亏欠汹涌澎湃得无以复加,不管他捣什么蛋捅什么篓子,只要没踩着母亲划的底线,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私下里,皇帝陛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安抚他受惊吓的幼小心灵。
至于长远的好处,今日他也意外地收获了。
李释穿着御赐的大红蟒服,配着玉革带,仰头挺胸地立在群臣的前列,擎等着一览新储君的风姿绰约。
他今日还没见着皇帝。毕竟是立太子的大事,自己再凑到皇帝身边叽叽咕咕就太不像样了。
但愿他那笼蝈蝈儿还没被母亲发现。
李释正悬着心,礼乐声大作,夏侯昉露金面了。
夏侯昉有些紧张,哪怕他自从记事起就预见了自己的前程。
但这条路并不易走。他没有勇气拍着胸脯保证他会挑起皇父将要交给他的重担。
拍着胸脯大夸海口,那是李释的强项。
但他也确实每一次都没有食言。
夏侯昉不禁朝阶陛之下瞧了一眼,李释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皂靴出神——说是出神也不尽然,至少夏侯昉目光扫过来的那一瞬,他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的愬愬然、惕惕然,与其他老臣一般无二,但夏侯昉就是知道,李释心里是坦荡自若的。
自己总不会不如他。
夏侯昉的身躯前所未有地舒展起来,从容地走到皇帝跟前,三跪九叩后,又率东宫属臣及百官行大礼,随后聆听着皇帝的教诲。
接着,太子受礼、拜庙,并至后宫朝拜皇后。
皇帝没有皇后,故而将此项改作了拜谒皇太后。
他本人则功成身退,领着李释去向宝珠从实招来——大不了说蝈蝈儿是御赐的。
好歹宝珠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数落他太过。
谁知宝珠往恭王府探韫柔去了:韫柔磕完那颗松子糖,肚子便发作了。
夏侯祈慌得像没头苍蝇,比皇帝当年还不如。家里没个经历过的女人坐镇,实在不成。
皇帝与恭王的情分平平,这俩妯娌却是挚友至交——当年宝珠客居永州,无意间撞破永州乃至湖广司上下一干官员贪赃枉法、只手遮天,救灾结束后便寄酒密告于皇帝,自己也怕脱身不易,再小心谨慎还是被狗急跳墙的逆贼们围堵拦截,幸亏遇上了谢家姑娘的车马。
谢姑娘素来亦是急公好义之辈,前些日亲送了许多紧缺药材来永州,算是安心待嫁前最后大展拳脚一回。
二人相见恨晚,一面勉力突围,一面还约定将来有缘再见。
再见的机缘,便是乌衣巷东、来燕堂边。
宝珠一行撤离永州,用的是求医的借口。然而一路兜兜转转,那点不轻不重的风寒竟始终没好。算算时日,恰是上一世困顿于浣花行宫的期限。
她忽然改了主意,没再往更温暖的南边儿去,转而往北,逗留江南。
不及赶上春,但终究等来了皇帝。
皇帝夺了近旁羽卫的火器,自己攥在手里,点了她两下,方才心有余悸地放下去,咬着牙恨道:“你好大的胆子!”
韫柔不知就里,嘴上求着情,一面意图挡在她前面,好让她伺机逃走。
“别动。”这话喝止的是韫柔:“对你,我可下得去手。”
回想起当时的剑拔弩张,宝珠一时莞尔——就为这个,梵烟还酸过韫柔呢:“你俩是妯娌,自家人原该更亲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