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姑亲去请御医,过了两三刻钟方才回来,同来的不过是个恩粮生,隔帘切了回脉,便一惊一乍说像是伤寒。
屋中几人都不信他,却不得不收着他留下的几剂现成的柴胡散。待那人忙忙走了,宝珠便道:“我去翻医书!我不信是伤寒!”
然而她刚抱着找到的书出来,就见凤仪宫的大门被徐徐关上——伤寒能过人,不将她们全赶出宫,只是禁足在此,已经是贵妃额外开恩了。
第48章 .四十八粮草
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而冷寂的石窟里,不见天日,不辨东西。
宝珠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感知得到:青灰的混沌里,隐约有明黄与暗红的颜色。
那颜色虽是跃动的,却透着凝重,甚至不详。
她想伸手,指尖便触碰到坚硬的木质纹理,声如金玉,味若檀麝。
倒像副顶好的寿材。
这念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喉头一响,挣了出来。
“醒了?”穿着雪青褙子的女子走上前来,手里端着杯水。
宝珠怔然盯着她许久,方才唤道:“柳姐姐。”
柳叶儿没往床边坐,只将杯子递给她:“这宫里离了你再没个可用的了,要你抱病伺候着,身子一偏就撞在炉子上,怎么不把头发全烧了?三千烦恼丝一去,做姑子岂不自在?”
宝珠支起身来,也不同她顶嘴,说句“多谢”,接过水来喝了两口。
柳叶儿瞧她这副病西施的样儿,也不好多数落她,放缓了声口,道:“撞也撞的有功,娘娘醒了。”
“真的?”宝珠喜得念了句佛,头又晕了一阵。
连她都念起佛来。柳叶儿暗叹一声,嘴上仍是淡淡的:“你再歇两日吧,没得真让人以为,咱们宫里的都染了伤寒呢。”便转身出去了。
皇后虽醒了,病情却并不乐观,那恩粮生留下的柴胡散熬了一碗,也不知对不对症。
但愿这几剂喝完,娘娘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像是人力已无计可施,只能寄托于上天时的祷祝。
皇后病好后,每日诵经的时间更长了,也更虔诚了。
不止为凤仪宫中人,还为太子。
宫门闭后,再没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有时候宝珠会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这种安慰十分苍白,或许所有的消息都被皇帝压下了。
鸿雁南飞的时候,宝珠常常抬起头,望着那些无羁的身姿,暗想着可否托它们带去只言片语。
然而太子远在北地以北,是雁儿们不愿涉足的隆冬。
那些没有出口的思念被她写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无从否认它们的与日俱增。
除此以外,她并不亟待他拯救她们于水火。她只盼着他善自珍重,战场上刀枪无眼,纵然凯旋,回宫后等着他的,依然是波诡云谲。
凤仪宫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洗衣、劈柴、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尽可能精细的小菜;杏儿学会了熬粥、炖汤、生炉子;柳叶儿么,则想出了在缺乏丝线的情况下,如何给还在长个儿的秋月、胭儿放长衣裙。
立冬以后,新的难题方才浮现:凤仪宫的地龙今年没有人检修,她们不敢贸然将碳烧起来,何况,她们也没有宽裕的碳。
后来还是依了柳叶儿的法子,只在皇后起居的屋子里生两个炉子,横竖她们如今剩下的都是近身伺候的,总要一块儿捱过正月才好。
到了除夕这日,她们决定吃锅子。小厨房的许多东西都见了底——再俭省也有这么一天——杂七杂八的葫芦条儿、扁豆干、粉丝、黄花菜都放进去,只加了些盐,面上铺了一圈腌制过的猪肉片:得亏凤仪宫被封前,常姑姑把没吃完的肉,瘦的拿盐酒抹了、肥的炼了油,才能存到如今。这些十来岁的姑娘生平头一回知道,挨饿受冻是真的可以逼死人的。
又取出最后一坛三白酒来:再捉襟见肘,过年总该有个过年的样子。
皇后换了件紫红的长袄,宝珠她们也尽可能地穿上鲜焕颜色,大家也不安席,依着长幼坐下来,皇后将众人看过一圈,笑道:“去把你们常姑姑也请来。”宝珠答应着去了,杏儿也跟上来:“常姑姑必不肯,我和姐姐一道把她架过来!”
患难与共的人,仍应有值得坚守的德行体面,却无须拘泥于可有可无的尊卑体统。
陈年的三白酒更加醉人,胭儿喝得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秋月挑了一筷酸齑,不禁笑道:“奴婢在家时,阿娘也常做酸齑过冬呢。”除外去了的玉珠,只她也是京郊采选进宫的。
柳叶儿瞥了她一眼,皇后却没放在心上,将宝珠搂在怀里,一面道:“你们没经过,大徵定鼎前,王师行军路上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白肉锅子。”
宝珠被一室热气熏得双颊通红,头枕在皇后膝上,眉眼饧涩,朦胧间竟觉得,只要大家平平安安的,这种千里共婵娟的日子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