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小篆一拂尘敲在脑袋上:“猴儿崽子!这名讳是你那张嘴叫得的?”颐指气使地把人赶走了,又换回惯常那张笑脸,对着宝珠行礼喊了声:“姐姐。”便要为她领路。
宝珠一见着他,便知道找她的其实是皇帝——如今的皇帝。
近乡情怯的滋味坠着她的双腿,她一时竟忘了如何迈步。
她踟蹰不前,小篆则是想催不敢催,暗里直跳脚,半晌才轻声细语地,又唤了声“姐姐”——这称呼也叫不了几回了,且趁如今,再多套套近乎吧。
“怎么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宝珠这才留心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抱厦。
嗣皇帝在灵前即位,却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东宫不宜再住,奉天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便在这间离得不远的抱厦里起居理事。
小篆听见这一声,忙不迭地呵腰唤道:“皇爷。”
宝珠跟着蹲礼,口称“陛下”。这是更为正式的敬称,与小篆一比,亲疏立
现。
好歹没行跪拜大礼。皇帝看着她,轻轻一抬手:“起来吧。”负手转身往屋中走。
宝珠想了想,跟着他进去,小篆识趣得很,紧着她的脚后跟便将门关上了。
宝珠暗暗失笑:热孝里呢,这些内监都在寻思什么?
皇帝见她眉眼略鲜活起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宝珠便撂起眼皮,再度偷偷觑他。也许是这次站得近些,她觉得他的胡茬更明显了,好在哀毁逾恒正是至孝的表现,倒也合宜。
皇帝却更切实地觉得,她这种打量,是种谨慎的察言观色。
她受苦了。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慢慢松开,他仍旧是那种惯常的语气:“昨日回来得仓促,没顾上向母后问安,事情便出来了。”
他说着话,在圈椅中坐下,又引着宝珠也坐了。
他这样说,宝珠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日的无所适从究竟是何缘故——她在凤仪宫待得太久了,乍然被放出来,有一种背晦的自觉,虽知道已然时移世易,行事却犹自恍惚,说不定下一瞬便要行差踏错。
她低眸发怔,皇帝的目光便重新停驻在她脸上:她瘦得厉害,从前细若凝脂的脸有点泛干,哭了半日,两颊尚有几点泪痕。人也没什么精神。
他伸出没有疤痕的那只手,欲抚摸她的面庞。才到半途,宝珠便发觉了,惊异地盯着他。
确实失于轻浮了。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执意捧住她的脸,安抚地摩挲片刻,转而按在她的颈上,才被他吓了一跳,掌心传来的搏动稍显急促。
她不知道,他曾经梦见…她不在了。
那时刚从青禾军队的埋伏中突围,不善水的人要逆水而洑,身边除了李还,只有个背着佐清荣首级的小兵。
那头颅在水里泡过一遭,没几日就开始腐烂,偏偏嶂涞将领如获至宝,不肯就地掩埋,非要好生带回去。回程路上太子殿下伤口难愈,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做噩梦。
梦见宝珠气竭形枯,悬着最后一口气等他回去,却终究没能等到,孤零零地去了。
这梦毫无道理。但醒来时,心里空荡荡的,不知不觉中竟然满脸是泪。太子发了狠,让把罪魁祸首就地镇压,而后便跟嶂涞军士分道扬镳,日夜不停地往京中赶。
如今回想,若是迟来一步,总要生些波折,幸有上天垂怜,愿意成全他。
良久,皇帝方才松开她。
宝珠亦敛了心神,起身要告退。
“不急。”皇帝拦住她,一边打开桌上放着的食盒:“你在那边暖阁吃饭,总不能踏实坐着,我才把你叫过来一块儿用。”
如今在他面前,难道就能踏实坐了吗?
宝珠见他将粥取出来,到底捺不住,接手过来,摆了碗筷,又替他先盛。
这种时候不过是几样大同小异的素菜,远不如平素精细,但与皇帝同桌,本就是逾制。
辞不敢受是没有用的。皇帝不知道,他和先帝的性子如出一辙,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里面有你的时候,就没有逾制一说。
宝珠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隐约听见门外有低低交谈声。
皇帝放下筷子,正要开口,宝珠已忙不迭地站起身:“奴婢告退。”
“回来!”皇帝啼笑皆非:“你往外走,不是与人碰个正着?”下巴往内室扬了扬,示意她去那边待着。
宝珠无法,只得依他所言。
内间地方不大,一张书案就占了大半,各种书册纸张堆成小山,倒能乱中有序、杂而不乱。
另一侧是床,这没什么可看。宝珠便立在书案前,忖了一时,专心研起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