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为皇考尽哀,方是头等要事,尔等不得有片刻轻忽;母后的寝宫,也要加紧修缮,从前西苑一带住的都是前朝宫眷,而今也该有个新气象,才能迎接大徵的第一位皇太后。”隔着门帘屏风,皇帝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掷地有声:
“再者便是嶂涞之战,早些将国君送回去,属国内'政,咱们到底不便插手过多,由着他们去吧。大徵自己的将士,该追赠的,该封赏的,要好生办妥当。”
这些当中,有的着有司循旧例办就是,有的须由他一道道拟旨。
还有火器,亦重重压在他心上。皇考在位时留下不少弊端,要革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
见完了朝臣内宫,正好小篆觑空捧了药匣子进来,皇帝随手接过来,亲自挑了挑,起身走进内室。
宝珠已磨了满满一台墨,足够用到掌灯时分。皇帝这才意识到她百无聊赖地待了多久,却仍舍不得她回去。
又道:“怎么不坐着?腿都站酸了吧?”
宝珠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里一应陈设器具,沾了御用二字,哪是她随意碰得的?唯独伺候笔墨,是底下人的差事,她做来消磨时光亦不妨。
皇帝没深想,将匣子交给她:“这是大食国来的药露,番名叫阿刺吉,说是散郁气、逐寒毒的。母后和你各一瓶,用时取两三滴调在热水里饮用便是,这些时日衣食上免不了将就些,不要落下病根来。”
若遵古礼,事山陵崩,当如事父母,不得居于寝室,而是卧于草席,枕以土块,不饮荤酒,不进荤食。
但礼法之下,亦有体恤人情的。皇帝不认为跪拜悲恸一整日的老臣工、老诰命,回到家中后饮些参汤,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他只担心母后执拗自苦,宝珠跟着钻牛角尖。
宝珠见是两只螺丝银盖儿玻璃瓶,上面蔷薇色的笺子上都是西洋文字,不曾贴国朝的标注,便猜到走的不是进贡的路子,也不多问,默然收起来。
正如她所想,这是薛盟结识的一个番商千辛万苦献上来的。薛盟在长女百日宴后不久,被其母明琰长公主亲自拿家法打了个半死,明面的由头是他宠妾灭妻,可实际上,他那位把持着内宅的如夫人,本就是正妻的陪嫁,主仆俩一门同出、休戚与共,根本没有勾心斗角的必要。
薛盟被迫窝在公主府养伤,一养便是大半年,而今风云既定,人没能跟着长公主进宫举哀,东西却送来了。
皇帝对他打的算盘洞若观火,该记的功劳,倒也没全数抹掉。
宝珠在皇帝这儿耽搁久了,回去时不免步履匆匆,皇帝犹派了位嬷嬷同她一道过去,在母后跟前只说是这位嬷嬷代他出面,请了宝珠过去取药露。
嬷嬷姓齐,正是当初给宝珠“搜身”的那位女官,亦是因感怀前朝被笞毙的尚仪局管带的同姓同宗。
宝珠直到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两代帝王之间的较量,比她原以为的还早得多。
奉天殿中无人留意她的晚归。个个都一身缟素,垂首伏跪着悲泣不止,放眼望去,简直辨不出谁是谁。
宝珠牢记着自己的次序,悄悄跪了回去,左旁的人像迫不及待似的,偏身过来:是杏儿。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宝珠,明琰大长公主因为伤心过度,不久前晕了过去,这会儿正在偏殿休息,除了御医前去请脉外,白氏也跟过去照料了。
宝珠不赞同地瞧她一眼:如今先帝后宫还没尊封,除太后外,其余人品级未定,便不论长幼,都一视同仁地称一声“老娘娘”,其中纵有不能以德服人的,她们也犯不着在言语上授人以柄。
随即,二人重新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肃穆起来,然而暗地里,则不约而同地记挂着偏殿的动静。
第51章 .五十一柳絮
大行皇帝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嗣君定谥曰“高”,庙号太'祖,于三月二十三奉安长陵。
在潦草对付了一个多月后,高皇帝的后妃们终于得以迁至西苑,各居一隅。
皇帝为太后上徽号“昭圣”。贵妃白氏、昭容乔氏为太妃;余者凡有品级,皆赠太嫔之位,进幸而未封者,亦归于一处,安度余生。先昭仪刘氏、才人阮氏、美人柳氏,均有追封,安葬于长陵妃园寝。
旁人犹可,曾经的白贵妃头一个跳出来叫屈:按规矩,她当封贵太妃的,皇帝生生给压了一级,罔顾先帝心意,简直不孝至极。
自高皇帝宾天,她就性情大变,再不复从前温良宽仁的作派,动辄打骂身边宫人,梓宫奉移当日,甚至又哭又闹地往棺椁上撞,求皇爷在天英灵为她作主,好歹被拦下了,如今又来!
不止太后没理会,连宫人内侍们都看厌了,料想这位主子肯为名分折腾了,便不必担心她再有寻死的志向。
谁想明琰大长公主听说了,竟主动向皇帝开口:“先帝在时,对她厚爱有加,尊封贵太妃,合情合理。皇帝心怀天下,难道还容不得她?”
皇帝怫然不悦:先帝在时,大长公主从不置喙宫中之事,却因薛盟投效自己,狠心打断亲子一条腿,如今更了不得,教训起侄儿了。
他的眼底漫上笑意,却如桃花潭水,看着春意盎然,实际仍是冷的:“姑母在皇考灵前悲恸过度,以致昏厥,朕没能前去关切,心里却是牵挂的,本打算过了百日,亲往府上探视,不想姑母这便进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