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即可释服,这是为社稷苍生计;但无论皇帝抑或臣民,百日内仍不得作乐、四十九日不得嫁娶,更不必说走亲访友。他是要提醒大长公主,先皇西辞未远,还是不要为旁人的名利伤了自家骨肉情分得好。
不想大长公主听他说起举哀那日,心里越发起了疑。
原来那日她昏厥未醒,白氏在旁照料,一个显然是她心腹的宫人进来,悄声回禀说,翠微道人失踪了。
白氏又惊又恨,“必是太子”四个字脱口而出,又立即掩嘴,回首往床上看了一眼。
明琰自然已经醒了,仍假作不闻,听见那宫人接着劝解:“如今…已不是太子了。只手遮天,娘娘就认了吧!”
也不是没想过她俩是作戏给自己听。可翠微其人,明琰多少有所耳闻。新君与这对师兄弟不和,早在做太子时,就设法处置了翠虚,那为何放任翠微多时?
再者,先帝大渐时,新君领兵在外,偏偏赶到得如此及时…
无凭无据,仅靠猜测,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皇帝可没工夫候着她想明白,登基大典在即,宫中朝中,数不清的事等着他定夺,难得片刻的空档儿,他该去西苑看看。
如今太后住的仁寿宫在西苑现有宫殿中最为轩敞,不过皇帝仍旧不甚满意,新选址的琳宫正紧锣密鼓地修建着,等明岁改了元,便可尊奉太后移宫。
四月中吕,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光景了。万物枝长叶茂,一时虽无繁花,着眼已觉满目欢欣。
仁寿宫庭院不深,皇帝不过走了几步,就到了明间跟前。
门外只立着两个宫人。一个早进去通传了,一个只得赶忙打帘子——皇帝记得这张脸,她叫秋水。
脚下却没停,阔步迈进了屋。
柳叶儿正陪着皇太后说话,宝珠不在。皇帝上前行礼问了安,道:“母后这几日住着可还习惯?从前西苑修葺得次数少,瞧着总是暗沉沉的。”
太后便道:“我住着倒没什么不好。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终日太亮堂了反而不相宜。”
皇帝点头:“等新的宫室建好了,命他们多挂几重竹帘幔帐。”
太后不赞同地笑笑:“朝廷里多少花银子的事,何须为我这样铺张?仁寿宫已经很足够了。”
但皇帝主意已定,谁劝也劝不动。孝顺太后是天经地义,以四海奉养也是该当的。
至于朝政的安排,太后笼统提了这一句,也就不再过问了。母子俩又说了些饮食起居的话,皇帝道:“母后这儿伺候的人也太少了,赶明儿还是要补足,或者只叫他们在外间伺候也使得。”
他晓得他不在时,她们过得艰辛。只是虽可想见,到底不能身受。幸而如今都好了,从前受过的苦,必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说:“宝珠哪儿去了,怎么这时还不见人影?”
“自然是办差事去了。”太后一脸诧然:“皇帝问她做什么?”
“也不为着什么。”皇帝索性站起身来,先行告退:“朕去见见她。”
太后不意他答得这样坦然,反倒语塞一时,如今正是新君树立威信的裉节儿,她到底不能不顾着些,只得点了点头,没作声。
宝珠今日本来在理库房。不知这仁寿宫从前住的是谁,竟然有一个专门的小书库,她看见里面那几个樟木书架子,顿时如获至宝,忙让小内侍把带过来的两箱子书抬到跟前,她一个人慢慢归置。
先要擦灰,便把书架上原先横放着的几本册子搁在一旁,待将箱子里的书分门别类地安放好了,这才把它们取过来掸掸灰。纸张有了年头,当初装订得也随意,手上的劲儿要尽量轻些。
不免顺手翻了两页,像是某人的随记,字迹娟秀,写的不过是养的画眉鸟对水梳羽、费心制成的枫叶书签被风吹走了、新得的佛手花对簪分给了好姐妹一支,应为女子口吻。
平淡琐事,并无格外引人入胜之笔,但宝珠却莫名看得聚精会神,连时辰都忘了,直到门外照来的光忽然被挡住了,她才抬起头来。
心思却还留在书页上没回笼,见是皇帝,不过依礼蹲了蹲福:“陛下。”
皇帝不禁失笑:半日不见踪影,原来窝在这里用功。擦过灰的铜盆还搁在地上,水里泡着块手巾——她也有这样疏漏的时候。
绕开铜盆走过去,本要问她看什么这样入迷,又瞧见她发间落着一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柳絮,白绒绒倒俏皮得很,皇帝没多想,伸手去拈。
宝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自己抬手一摸,拿到眼前一看,不禁红了脸,忙别过身到窗前去,让它随风飘走了。
窗子里外有了对比,才觉出屋内淡淡的尘埃味,宝珠便道:“这地方久不通风,陛下别待长了。”
皇帝看了眼怀表:“我来仁寿宫有半个时辰了,这门开得更早,也通过好一阵风了。倒是书放了些年头,容易生蠹虫,你不嫌弃,径直就捧着看。”
宝珠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樟木架子是最能防虫防潮的,只是宫里面一向讲究,书架都是黄花梨木做的,虽看着更华美,却没这一个实用了。”
她见皇帝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自己,究竟有点赧然:“您什么不知道,我从书上看来一句半句,就在您这儿班门弄斧了。”
皇帝才说了个“不是”,她又紧接着道:“我该回娘娘那儿去了,等哪天日头好,就把书摊到院子里晒晒。”
“嗳!”皇帝不让她走:“已经偷了半日闲,再多一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