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卓绝的楚卫此刻竟是气喘吁吁,显然是太过急切,但他不以为意。
楚卫再次开口,“那人当是豫北江家嫡女江靖遥……”
楚卫还在继续说着,但他已听不清他的话了,是她啊,一年前被他亲手设计全族尽灭的江家。
忽的,心中的火歇灭了,比之以往更是冰寒。那个拉着他的手给了他一日温情的人,竟是被他亲手设计而死?
他后悔了,为什么下旨为江家晋封他不去亲自看看,如若他那日去上了朝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她,看到她雄姿英发,看到她是不是就不会让她殒命东渝山?
“哈哈哈……”兴隆帝阴恻恻地笑出声来,这世上哪有什么如若?
他果然是不祥之人,这世间容不下一个对他好的人,容不得一个他真心记挂的人。
兴隆帝倏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跨出屋子,赤红着眼推开靳遥所在的房门。
悄声靠近,他伸手拉过她的右臂,发疯似地摩挲右手食指最后一个关节处的小痣。
靳遥被手指的疼痛惊醒,一双脸依旧苍白,她木然地盯着眼前明显不正常的兴隆帝,脑中思索着对策。莫不是此刻昏君就想动手了解了她?
指节微红,靳遥轻声唤疼,这一声,终于唤回了兴隆帝,他抬手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再碰触,嗫喏开口:“抱歉,我们再去捉一次鱼好不好?京郊的大湾田我让人养了好多,这次一定能捉到……再去一次……好不好……”
靳遥忽的清醒过来,京郊大湾田捉鱼?她小时候经常趁着宫宴到宫里拐带一些好看的小太监陪她出去玩儿,常去那大湾田捉鱼。
难道?昏君也被她勾搭过?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大湾田不光能捉鱼,还能挖鳝鱼,旁边的土坡上还有好吃的野果子……你……”靳遥假装懊恼地闭上嘴,一副脑子不清醒,把老底都掀了的惊惧。
兴隆帝抬头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女子,眼里是从未出现过的柔情,“阿遥?你不是靳遥?”
“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不是靳家的女儿吗?”靳遥这下是是明白过来,看兴隆帝的模样,还记着当初她的好呢。她如今这样开诚布公也算是一线生机,日后做什么事也能肆意许多。
“没查出来你到底是谁,藏得太深。”兴隆帝不知该是悲是喜,只是依旧傻傻地盯着靳遥看。
靳遥故意讥笑道:“因为他们不会往死人身上查。”
“江靖遥?”兴隆帝迟疑地唤出了这个许久没人唤过的名讳。
“臣,威武大将军江靖遥,拜见陛下。”靳遥掀开被褥,直挺挺地跪地,朝着兴隆帝行上一礼。
兴隆帝被吓得向后扬去,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靳遥直视他的双眸,一点点跪地前进,微微俯下身去,直到两人之间鼻息交缠。
第21章 落荒而逃
对视半晌,兴隆帝避开靳遥的凝视落荒而逃,仓皇离去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了无见人离开慌忙进屋将靳遥扶上床榻,担忧道:“为何突然坦白自己的身份?”
“或许此刻该说清楚了?”靳遥平躺于床榻之上,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满目茫然。
“当初又为何要几经周转借靳家的身份?”
“阿鸣,让我歇歇吧!”靳遥合上双目,不欲多言。
因着这一称呼了无身躯微颤,僵着手臂替靳遥盖上被褥,而后轻声离开。
靳遥并非能安然睡去,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些事说与了无。
自李家村离开的那夜,他们一路赶往就近县衙,靳遥虽是一身伤痛但却闭眼难眠。狗蛋、狗剩、小花、村长夫妇……没有哪一个没出现在她眼前晃荡。
他们那般惨死,她不得不回忆起当年江家军殒命东渝山之事。
疼痛交织,让靳遥分不清是梦还是真,正在此时,她迷糊间听到兴隆帝与元川的交谈之声。
“是有些腻了,这女人到时候就留在北江码头填湖吧!”兴隆帝指尖温柔的触碰着靳遥的面容,嘴里却只说出些凉薄残忍的话。
元川似乎还有些不赞同,“陛下真就舍得?”
“不过玩物而已,这大半年过去也厌倦了。”
“这事奴才没资格说什么,只是陛下预备何时动手处置世家?”元川知道兴隆帝已有了决断,自然无需多言。
兴隆帝倚在马车的一侧,神色淡淡,“靳家女伙同刺客欲谋害朕,后怂恿朕坑杀整座村子,如此一罪,靳家能否独善其身?”
“陛下英明!”
……
两人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靳遥却是真的昏睡过去。
她当初借靳家身份入兴隆帝的眼,自以为玩些把戏就能狐媚昏君。却不想到头来,还是她被昏君玩弄于股掌之间。
昏君自掠她离开之时起便任她为所欲为,只怕早就存了以她为借口将世家各个击破的心思。
她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解此困境才行。
不曾想转折会来的如此之快,当兴隆帝一副疯癫的模样走进屋内,靳遥只以为他是要提前动手将她处置,谁知他竟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兴隆帝眼里压抑的深情靳遥看得真切,其实不论她是谁,只要能将所有的谋算顺利进行下去便好。是以她借机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为的便是求一线生机。
见着兴隆帝落荒而逃她唯有一阵劫后余生的虚脱之感。靳遥已历经过一次身死,在尚未落定之前,她不愿再体会第二回。
自今日起,之后的路似乎都变了,她又得重新谋算一番。身心俱疲,只觉得睁眼便是劳累,自己都理不清的东西,她不知该如何向了无启口,只想悄然舔舐伤口。
接下来的两日,一直到他们抵达北江码头,靳遥再也没见过兴隆帝一面。
今日恰巧落脚于码头,靳遥自去寻了一处临近江边的客栈住下。他们出行带来的人马皆在,唯独缺了兴隆帝与元川。
靳遥无心探寻他们的去向,眼前之事唯有她的身子最为重要,既然危机已解,必然不能想着要一死了之。这残躯留着还有些用处。
他们在客栈门前停驻,微风袭来,带着江边的凉意正好消解酷暑。
“北江边风光倒是好,正适宜养病。”了无兴致勃勃,似乎很享受如今靳遥只能听他指挥的样子。
“是,了无神医说要在此养伤那必然是要听从的。”靳遥说话间欲向街边小摊上看一看稀奇。
了无忙伸手将她拦住,“进去吧,外头风大。”
不过临街吹来几阵江风,了无便不放心地扶着靳遥要入内避开,往日里呕血也没见他如此紧张过,这些细枝末节看来,靳遥自己也很难不察觉到些什么。
一群人装作行商风尘仆仆地在客栈要了几间房住下,靳遥照例是先躺在床上歇下,一碗接一碗的药喝着。
码头比之别处更为热闹些,那些市井之声此起彼伏地钻入靳遥耳畔,昏昏欲睡之际,了无攥着一封书信疾步而来。
“吴庭的回信,今日刚到。”了无将靳遥扶起,信纸直接塞到她手中。
纸页一张,不过寥寥几句话,靳遥却难得舒心。
“成了,劝走他也好。如若昏君查到他身上去可就不好了。”
“劝?难道不是你诱哄人家去的?”了无微挑了挑眉,复述着一些信上的词句,“豫北还得靠自家人守着……日后便只能靠你了……”
“我说的不对?如今能领兵的,还能让人放心的也只有他了。”靳遥说起话来颇有些惋惜之感。
“吴庭自幼行走江湖,他在军营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用处。”
“先去磨练磨练也好,现下还不是紧要关头,日后再作打算便是。”
“你心有计较便好。”了无端起药碗,“很多事你终究不愿与我说透,我都懂,只是你的身体不能再胡乱对付了,好好紧着些。”
靳遥微微颔首,眼看了无退出客房。
出巡之前靳遥便早早向吴庭去了信,只是不知他为何如今才回信,想来是在斟酌她言辞真伪吧。
不过靳遥也不怕他不信,吴庭的身份现今世上唯她一人知晓,她只需将往事一一列数,吴庭自然不会怀疑。
吴庭与吴庸两兄弟是先帝时南边降来那小国的丞相之子,当日丞相忠烈饮剑自刎,父亲见两兄弟可怜便悄悄托人将他们带去了豫北悉心照料。
待兄弟俩年长些,吴庸便被父亲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后来理所当然的做了父亲的副将。吴庭则在那时拜师,随之行走江湖,是以不常回江家与他们相处。
江家灭门吴庸难以幸免,吴庭听闻变故奔回豫北却是为时已晚。豫北已被一向依附江氏的娄家把控,他无处寄身,只能潜回楚都再做图谋。
如今靳遥让吴庭再回豫北,他莫敢不从。一来江家予之恩惠,吴庭从来都是铭记于心的;再者刺杀一事本就惊险,稍有不慎便会牵累靳遥,吴庭自然不能懈怠。
靳遥思虑良久依旧是满怀心事睡去,华灯初上之时,靳言突然来访。
“咚咚咚……”靳遥立即撑起身拢上外衫,了无一向都不会敲门只在门口唤她,这敲门声一起,她便知道是有其他人来了。
“进。”靳遥故意哑着嗓子,虚弱却不是装的。
靳言肥硕的身子挤进门框,仔细看去像是消瘦了几分。他小步行至床前屏风处停下脚步,呼着粗气向靳遥行了一礼,“下官拜见娆妃娘娘!”
“平身。二叔前来可是有什么棘手之事?”
靳言抹了抹额头的汗,眯着眼笑起,试探道:“这民役行刺一事,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二叔安心,这事牵累不到你。寻常管束民役的也不是你,只管安心。”
靳遥宽慰着靳言,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按兴隆帝最初的想法,正是要借此生事处置世家,到时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如今兴隆帝也没个准信了,人还消失了,她也是摸不着头脑。
“如此下官便放心了。”靳言得了话,面上牵强的笑变得真切了些,“陛下两日前召见下官,询问下官娘娘您年幼时的模样和一些习惯,这是为何?”
靳遥心上一顿,兴隆帝什么意思?
“你如何回答的?”靳遥隐下疑惑,反问道。
“娘娘幼时意外走失,下官其实没见过娘娘几回,很多事都不清楚。”靳言在屏风前看不清靳遥的脸色,这会儿还有些局促不安。
“我也不知陛下什么意思,左不过想多了解一下我幼时的事,二叔这样答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靳遥暗自瘪了瘪嘴,她的确不知兴隆帝的用意,这也不算瞎说。
“长明渠进展顺利,下官与各世家也商议好了,他们会一直支撑长明渠修筑……”
靳言捡着重要的事都给靳遥禀报了一番,但靳遥却没了听的心思。如今兴隆帝的意思很重要,在他尚未表露之前,她的命保不保得住都还另说呢。
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儿靳言也没停嘴,直到了无端了药碗进来,靳言才自觉啰嗦匆匆告退。
了无随手将屏风推开一些,“我听着说昏君去找了他?”
靳遥端着药往嘴里灌着并未应答。
“昏君想做什么?”了无不解地追问。
“刚刚细想了想,估摸着是既知道我不是靳遥,也不愿信我是江靖遥,想寻人查证一番。”靳遥蹙着眉饮尽汤药,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为何不信?”了无冲着靳遥妩媚地眨了眨眼。
靳遥连忙避过头去,十分嫌弃,“你恶心我作甚?我知道你是男子,这些小女儿姿态你做给别人看就是了。”
“行了,赶紧回答。”了无收起嬉笑。
“因为太过巧合。昏君前几天刚想让我填湖,后脚我就成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靳遥也收敛笑意,正色道:“换作是你,你不怀疑?”
“昏君想要你的命?这事我为何不知?”了无并没有在意靳遥的解释,反而抓住了这话不放。
靳遥心中暗自懊悔,怎么就说露嘴了呢?
“在离开李家村的路上,他与元川说的话,我恍惚间听见的。”
第22章 码头灯会
“所以你就那样随口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昏君?”了无急得不行,就想上手掰开靳遥的脑子看一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能活命就好,在昏君眼里我是谁可一点也不重要。”靳遥淡淡开口。
了无一瞬间明白了所有,却只觉得寒凉从骨缝中溢出。世事果然太复杂,难怪当年父亲不愿让他涉入红尘。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靳遥在一步步掌控兴隆帝,一步步进行自己的计划。难以置信的是,到头来所有的不过只是因为昏君愿意将他们当做玩物,愿意看他们玩些把戏罢了。
靳遥似乎能够理解了无心中的震撼,她以前又何尝不是一腔热血只以为天地清明。后来历经许多也才能够在乱局中稍稍搅一搅风云。
了无比她小上三岁,十四岁的少年,看着这世事更多的是一厢情愿。他们总愿意信这世间宽广,却不知这个王朝,已在数百年的传承中变得腐朽。
靳遥本不欲让他入局,最初从靳家谋算只想借他长生门中一两个人来用而。最后他亲自来了,她也脆弱地没有拒绝。若能在身处深渊之时携带一些温暖,日子总会好过一点吧,终究是她自私了。
靳遥将手落在少年的肩头,“阿鸣,对不住。”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以往从未觉得人心可怕。即便刀山血海那也是真刀真枪的,这些伤人于无形的,还是第一回见识。”了无拍了拍靳遥置于自己肩上的手,“看看也好,以后也不至于让人卖了都不自知。”
“放心,我会护着你的。没人敢卖了你。”靳遥眉眼弯弯,神色郑重。
“好,记住你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没再继续谈论这让人不悦的事,了无端上药碗走了,嘱咐靳遥好生歇一歇,过几日有灯会,正巧可以去逛逛。
靳遥自然开心,这些日子她一直被了无拘着不能出门,可是被管束得极狠,人都快被憋坏了。
三日后,日落之时,靳遥用嫩青色的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简单盘了一个发髻,只带了了无便出了门。
她们一路随人群涌动,慢慢挪向码头。这里的灯会与别处大有不同,各处地方都有浓郁的当地特色,看来虽是热闹却也单一,而这北江码头的花灯却是齐聚了大楚各地的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