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接纳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他们各自带来自己家乡的花灯挂在码头的灯架上,这北方的敦厚,南方的小巧,各式各样的花灯都能在此见到。
灯会举办的时间、地点也是不固定的,有时盛夏、有时隆冬,亦或是深秋和早春,一年一度,也有一年几度的。全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们自发筹备,有时甚至在举办的前一天才会广而告之。
靳遥一边细听了无替她介绍这与众不同的码头灯会,一边打量周遭风光。其实也不算是多别致的景致,人头攒动显得有些拥挤,以往自己最爱这些热闹的,如今却颇有些格格不入。
了无似乎发现了靳遥的不自在,微微挨近她一点,大声道:“我知一处绝佳观景地,那里人也少,可要去看看?”
靳遥偏头艰难地听着了无的话语声,一不留神被人撞到肩头险些跌倒。了无迅速扶上她的手腕,这下也不管靳遥愿不愿意去,护着她便挤出人群,顺着一条小巷就走了。
小巷很静,老旧的街道,地上苔藓不少,看来此处寻常鲜有人涉足。
他们并肩行进,直到小巷尽头,映入眼帘的是直直贴在山壁上的石阶,陡峭难行。
“走吧,扶着我,小心些。”
靳遥喘匀了气息,“这是要去哪儿?”
“放心跟着我就是。”了无明媚的笑隐在昏暗中却熠熠生辉。
费尽力气爬了半晌,靳遥在抵达顶端时便跌坐在地,“太……太累了……”
了无但笑不语,转身在靳遥身后弯腰捧起她的脸,转向东侧,靳遥瞬间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
他们所在是一处废弃的护江塔,周遭虽是破败甚至在夜里显得阴森,可举目四望,这北江码头尽收眼底。
远处是墨色的天幕,下方一条水光,而后便是星星点点的微光漫布于深沉的大地,若不仔细着,怕是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
今夜江风微弱,数以万计的花灯点缀着地面,宛如漫天星辰。靳遥痴痴地望着,她伸手拂过天、拂过地,登高而望远,万众且渺茫。
“美吧?”了无扶起靳遥,护着她站在更近一些的围栏处。
她微微颔首,却久久不能言语。眼里微微有些酸涩,她看过这样的景,比之这灯火更加壮阔,却也更加悲凉。
靳遥正深陷其中,眼前忽的被手掌挡住。她随手挥去,欲让身后之人放开,“了无,别闹。”
背后的人并未松手,而是贴上她的脊背,靳遥身子一僵,她知道身后的人早已不是了无。
温热的唇贴上她的耳垂,继而来到她的面颊,随之微哑的声音响起,“阿遥……”
“陛下。”靳遥不知该作何反应。
“今夜本想来看看你,谁知你竟不在客栈。”兴隆帝松开捂在靳遥眼上的手,顺势将她搂在怀中。
“我没想过此生能找到你。我……设想过许多初见的场景,也设想过许多你长大后的面容。记忆里你左眼尾有一颗淡淡痣,十分俏皮。”兴隆帝用衣衫裹进靳遥,护之若珍宝,可开口还是在试探。
靳遥背对兴隆帝无声的冷笑,“你不知威武将军江靖遥的面容?”
“不知。”
“陛下登基三年从未招过江家面圣吧?”
“未曾。”
“那我告诉你,她的面容不是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的陌生的样子。”靳遥声嘶力竭,却并未转身。
兴隆帝放开靳遥,仓惶倒退几步,并未应声。过了半晌,靳遥转头看去,荒凉的山顶,空无一人。
兴隆帝再次落荒而逃,靳遥不禁觉得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她并没过多在意,只迅速回神四处寻找了无踪迹。
“江靖遥……”
了无惊惧的叫嚷透过黑夜传至靳遥耳中,她随之而去只见了无靠在古树干刚睁开迷蒙的眼。
她缓缓蹲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头,娃娃不怕。”
“谁是娃娃?”了无扶着头拍开她的手,“刚才怎么回事?你怎么样?”
“昏君来过。”靳遥淡淡道。
“不会吧,我功力比他与元川深厚,他们怎么能点上我的睡穴?”了无质疑道。
靳遥白了他一眼,“羽卫里多的是比你身手了得的人。”
“那他找你作甚?”
“谈情说爱。”
“你就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哄着吧。”了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爬起来,“还赏景吗?”
靳遥摆头,“不赏了,风景都被那人煞完了。”
“那回吧。”
靳遥依旧跟在了无身后,两人慢慢下了山。
山下灯会正在盛时,靳遥与了无静默地顺着街道返回客栈。
回到房中,她急忙换下衣衫躺在床榻之上,逼着自己睡去。可躺了半个时辰却让自己越来越精神,无法,靳遥只得拢上衣衫又出了门。
此刻天色更暗,花灯却更加夺目,街上游玩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些。
顺着人潮,她被挤去一处放花灯的河岸,宛如幽魂一般四目空洞的靳遥突然被一小女孩抓住手腕。
“姐姐,我娘亲去给我买花灯了,她让我在此等她。可那边好像有坏人,我可以在你身边躲一躲吗?”小女孩贴紧靳遥低语道。
靳遥顺着小女孩的视线看去,正巧见一贼眉鼠眼的壮年男子在不远处游荡。
她伸手拉起小女孩柔嫩的小手,另一手抚了抚她微红的面庞,“别怕,姐姐保护你。”
小女孩甜甜地笑起,冲着靳遥高兴地点头。
不多时,小女孩的母亲便拎着两盏兔子灯回到了岸边。她远远的见小女孩被靳遥牵着,慌忙近前抢过小女孩,并质问着靳遥,“你是什么人?”
“我……”
靳遥正欲开口,小女孩拉着母亲已将来龙去脉说过一通。那年轻妇人得知一切,歉疚地握起靳遥的手连连道歉,“是我错怪了妹妹,多谢妹妹。”
“无碍无碍,只是切莫让小女娃一人在此待着了,鱼龙混杂之地,可不安生。”
“是是是,正是这个理。”小女孩的母亲也是个热情的性子,“妹妹也是来放花灯祈福的吧?来,我多买了一盏,咱们一起。”
靳遥僵着身子眼见年轻妇人将兔子花灯塞入她手中,不知如何拒绝。
“我家男人被征去挖长明渠了,我啊,带着娃娃来放花灯,只求他能平安回来。”年轻妇人,一边与靳遥说着话,一边熟稔的点燃灯芯。
圆圆的莲花座上是一只活泼的兔子,这花灯制作的实在有些独特,靳遥眼看它顺着北江慢慢飘远,心里却被年轻妇人的话刺得生疼。
这长明渠一事是她提议,这些有情人的分离便也是她一手造成。
“妹妹,你也放呀。也替你家男人求个平安吧。”年轻妇人催促着微愣的靳遥。
靳遥却因她的话想起了兴隆帝,她家男人吗?
第23章 故意为之
她微微摇头,将兴隆帝的面容从脑中撇开。
待花灯缓缓汇聚一处,侵破阴沉的江面,靳遥便与那对母子告辞。
随后只身沿着江岸慢慢绕远,江上满是飘着的各式花灯,一路走一路看着,竟越行越远,到最后靳遥意外地穿进了一处扎营之地。
从外头看去,这里很像民役们晚间歇息之所,可奇怪的是,里头隐约有稚子啼哭声传来。
靳遥心有疑惑,皱着眉头,顺着边缘悄悄摸进营地,啼哭呜咽之声愈渐清晰,声响来处是一顶破旧的帐篷,里头挤着许多老弱妇孺。
此刻正有三名衙役手执马鞭不住地抽打侧卧在地的几人,鞭子杂乱地落下,人躺在地面已经没了反应,只有身躯被鞭子带动的轻微颤动。四周蜷缩着一些妇孺,那婴孩的啼哭便是自此而来。
他们麻木地看着这残暴的场面,似乎是司空见惯,唯有小娃娃还在以哭声祈祷有人会来将他们拯救。
靳遥虽是不解却知道自己不可鲁莽现身,她猫着身子正想悄悄退去,以图从长计议。
这时身后缓缓传来交谈之声阻拦了她的去路。无法,她只能蹲在暗处隐匿踪迹悄悄打量来人,黑暗中模糊的面容在火把下缓缓显露,靳遥更是奇怪,怎会是他?
忽的,一柄寒刀横在靳遥脖颈之上,“谁?”
“官爷饶命。”靳遥作出那十分惧怕的模样,连连讨饶。
衙役并未理会,押着她扭送至将才到来的两人身前,那人见到靳遥面上一白,“娆……娆妃娘娘。”
靳遥无奈地笑了笑,“二叔。”
“快快快,快放开娘娘。”靳言挤开衙役来到靳遥身侧,赔笑道:“娘娘受惊了。”
“今日码头观花灯,一不小心来了此地,二叔又是为何?”靳遥抬手捏着自己的肩膀,试图缓解因被衙役强行反转的手臂造成的疼痛。
“下官也是应县丞之求特来此地看看。来,马县丞,快来见过娆妃娘娘。”靳言说着扯过一脸呆愣的临江县丞。
那县丞与靳言年岁相当,只是身材要瘦小许多,约莫两个身躯才能抵得上靳言一个。只见他抖着双腿,用别扭的步伐向前两步,随后“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哎哟,马县丞,你这是作甚?”靳言说着话上前将他搀起。
“下……下官拜见娆妃娘娘,娘娘万福。”马县丞挠了挠头,一脸涨红,“娘娘见笑,下官被您的威仪震慑,有些失态了。”
“无碍。马县丞带我等寻个僻静处坐坐吧。”靳遥淡淡开口。
“是,娘娘您随下官来。”马县丞引着靳遥与靳言朝着一旁稍好些的帐篷走去。
帐篷之中灯火微明,当中一四方桌子,周遭几张条凳,其余也就是些散落的酒壶,空旷得很,想来是衙役们守卫落脚之地。
马县丞扯开自己浅灰的官服袖摆用力擦了擦上方的条凳邀靳遥坐下,而后照例又擦了左侧的供靳言使用,自己则是在右侧站定。
“你也坐下吧。”靳遥抬手示意马县丞。
“是。下官谢娘娘恩典。”
“到底怎么回事?这群人是从何处来的?”靳遥拢了拢身上在夜里显得单薄的衣衫,质问道。
马县丞见靳遥开口倏地站起身,仓皇道:“回娘娘……”
“坐下说。”靳遥故意横眉一扫,威严四溢。
马县丞耷着脑袋坐定,而后缓缓道来。
坑杀李家村村民那日,兴隆帝本是想将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拘来一道处置的。靳遥为了让其他人免受波及是以只能在兴隆帝面前将李家村村民推了来挡灾,那些被抓来的村民最终虽是没去到李家村,却都被丢在了这临江县。
后来兴隆帝踪迹难寻,马县丞也不知他的意思只能将人全禁在了这里。这些日子下来,这些人自然是越来越待不住,寻着机会就闹一闹,是以才会有将才靳遥看到的衙役鞭打村民的情况。
靳言近日到码头监察长明渠开凿进度,在临江县落脚自然就被马县丞盯上了。楚都来的大官,他厚着面皮也得去求一求,不然这百十号村民他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这也是今夜靳言会来到此地的缘由。
靳遥抚着下巴抬头,“既然养不起了就放了吧。”
“这……”马县丞尚有些迟疑。
靳言起身绕到他身侧,拍了拍马县丞的肩头,“马兄,按娘娘说的做就是。”
“是,下官遵命。”马县丞咬着牙应下了。
“走吧,现在就放人。”
靳遥起身率先向外走去,靳言与马县丞紧随其后,一行人再次来到刚才那帐篷前。
里头的村民一个个见到马县丞眼里都是惊惧,再看到马县丞对靳遥毕恭毕敬,那些人看待靳遥的目光也渐渐有了憎恨。
靳遥并未理会这些,径直走向那被打那几个被打得昏死过去的老人。垂首打量一番,不声不响又转身出了帐篷。
“找人替他们治治伤便送他们归家吧。”
马县丞正想应声,远远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娘娘,且慢。”
“元川?”靳遥颇为惊讶,“你怎会在此?”
“见过娘娘。奴才代陛下巡视长明渠。”元川恭敬地拱手道。
“这些人还不能放?留着又有什么用处?”靳遥面露不解。
“日前见那些工人干活懒散,奴才回禀陛下,陛下说是让他们时时见着家里人也就勤快了。”元川尖细的嗓音在这黑夜颇为刺耳。
靳遥垂首拧眉,微微一笑,“是本宫所想的那意思吗?”
“河渠边上立上桩子,每日绑上几个,做活的人也能看看解一解乡愁。”
“那此事便劳烦公公了。”靳遥攥紧拳头错开元川向外而去,靳言抬步跟上。
重新回到江岸,花灯还稀稀疏疏点缀在河面,靳遥呼出一口浊气,按来路返回。
靳言是很识时务的,他看出靳遥心情不悦,只是默默跟着将其送回客栈便离开,半句也没有多问。
深夜里靳遥独自躺在榻上,思索着如何解救那些村民。这样的日头下,壮年男子在外被绑一天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况是那些老弱之人。
她如今也见不到兴隆帝,一切更不知从何处着手。如此想着,靳遥渐渐睡去。
翌日,烈阳高照,一直睡到晌午靳遥才起身。
侧耳听去,窗外有江水的奔腾之声,亦有鸟儿的欢唱之声,交织编撰,谱成绝美乐章。
再细听听,便是人群中不住的同情、叹惋。
“真是可怜啊,那人被绑在桩子上,我瞧着都没气儿了。”
“你说是谁想出的这阴损法子?真是好狠的心呐。”
“怕是那妖妃吧,这长明渠不就是她让开的吗?”
“作孽呀……”
了无大步踏来挥袖关上窗,那些议论之声瞬间便淡了。他黑着脸将汤药递给靳遥,也不说话,就那样面色沉沉地站着。
靳遥知道他生气,故意嘟着嘴,轻轻捏起了无的衣角,“不生气不生气,生气都变丑娃娃了。”
了无依旧不理睬她,靳遥只得将昨夜的的事儿都给讲了一遍。
如此了无更是不愿理会靳遥了,深夜里也敢只身犯险,若是伤着可怎么好?
靳遥此刻也没多余的精力照顾了无的想法,她眼下依旧不知该如何救那些人,焦急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