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元川见靳遥病危让楚卫唤回李悦然,实在触动了兴隆帝的心。
往昔他无力庇护元川,甚至得了不少元川以身侍来的便利,如今,他怎么还会容忍这些出现。
夜色之下,兴隆帝凝视苍穹,背脊僵直,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身侧之人。
最初他总对元川心存怀疑,只因不信这世间还有人会真切待他。
直到这人为他抛下尊严,去做了那些牺牲。
“川叔,你对朕已经足够了,求您别再做那样的事……”这年轻的帝王哽咽着祈求。
“若是娆妃娘娘真的出事,陛下当如何?”元川顺着兴隆帝眺望的方向将目光撞入黑暗,“我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陛下啊,您年岁尚轻,何不让自己活得快活些许?”
“川叔……”兴隆帝侧头看着一旁清瘦的人影,细细掠过那几丝银白的发,而后沉默。
元川抬手轻轻拍了拍兴隆帝的肩头,迈步走向黑暗,将兴隆帝独自留在廊下灯影之中。
人将踏出宫门,外头红墙边便立着一身青蓝,清风朗月般的国师大人。
元川朝他走近,瞧见李悦然发顶有些许湿润,想来他在此已候了许久。
“国师大人。”元川向着李悦然行了一拱手礼,“您这是来讨报酬的?”
李悦然直直看着元川,并未搭话。
元川嗤笑一声,双手展开一步步逼近李悦然,“大人,奴才如今这不男不女的模样,您,还要吗?”
“我……”李悦然倒退几步,竭力压抑心中细密的疼,“可否陪我喝一杯?”
“好。”
元川颔首应是,两人踏着残雪联袂而去。
正宁殿前,兴隆帝依旧立在那处,不同的是,一身墨衣的楚卫顶替了元川所站的位置。
“楚卫,你知道元川对你的心意吗?”
楚卫宛如影子一般静默,良久,“属下知晓。”
“朕从前没问过,今日想问一问。”兴隆帝飞身取下檐前的宫灯,拎着它放在楚卫的面庞左侧,眼神肃然,“为何?”
“陛下想问属下为何对元川那么好?还是想问属下为何知道一切也不予以回应?”楚卫直言不讳地道。
“都有。”
“属下对他好因为他给了属下活命的机会。属下不回应是因为不敢肖想救命恩人的心上人……”楚卫第一次无视主仆规矩,抬眸与兴隆帝对视,一字一句铿将有力。
兴隆帝就着灯火一遍遍看过楚卫此刻的神情,而后撤手将宫灯掷向御阶之下,缓缓背手转身,“李悦然心悦元川?”
“是。据属下所知,元川于国师有救命之恩。”楚卫望着迅速燃起的宫灯,眼里映满跃动的火,不多片刻又缓慢沉寂,最终归于灰烬。
“下去吧。”兴隆帝疲惫地摆手,抬步离去。
不多时,兴隆帝的身影出现在了常曦殿寝殿内。床榻上靳遥将才熟睡,窗边的软塌里小宝挂着笑,正恬然。
兴隆帝褪去外衣侧躺在床边,伸手搂紧靳遥,虔诚地吻上她无暇的左眼尾。
“阿遥,朕终究是欠了你许多。从今往后,你想要的,朕必倾其所有。”
……
翌日,靳遥在兴隆帝怀中醒来,甫一睁眼便见着那清俊的面容。
“国师是你特意请来为我治病的?”靳遥也不急着起身,在兴隆帝臂弯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继续躺着。
兴隆帝宠溺地捏了捏靳遥的面庞,“不是我。当时慌乱,我还未曾想到这么多。”
“那是?”靳遥有些疑惑,除了兴隆帝,这宫里还有人会挂念着她?
“元川吩咐楚卫去请的人。”
“元川啊!”靳遥翘起唇角,“那便不足为奇了,毕竟啊,他也是爱屋及乌。”
“元川帮过我很多,也为我付出过很多……”
兴隆帝捡着重要的事细细与靳遥说了说,如此她才算真切地理解元川对待兴隆帝的感情,那是将他当作了自己子辈,剖尽心血来关怀啊!
两人说着话,小宝悠悠醒来却不敢吱声,等到兴隆帝起身离开。小宝便迅速从软榻上翻身下来,迈着小步子奔向床边,眨着眼亲昵唤道:“娘亲。”
“怎么?怕你父皇?”靳遥拉过小宝肉乎乎的小手把玩着。
“前几日娘亲睡着不醒,他可凶了,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就骂我,还想让木头爷爷把我丢了。”
小宝嘟着嘴一桩桩一件件地控诉着兴隆帝,靳遥却能想象兴隆帝当时怕是将她病重迁怒到小宝身上了。说来也不算迁怒,还真就是救这娃娃才让自己犯病的。
“娘亲,您是因为救小宝才会生病吗?”小宝很认真地问。
靳遥抬手拂了拂额,随即正色道:“小宝,不论是谁病重,娘亲都会救他的。世人生而不易,能有机会施以援手我们便该竭尽所能。”
第32章 储君楚焕
小宝懵懂地望了望靳遥,惭愧地低下头“娘亲,小宝不懂。”
“啊?”靳遥惊呼出声。
随后帘外传来金钊低低的笑语,“主子,小宝还小。”她摆了摆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上前替靳遥洗漱更衣。
小宝懂事地退到了外殿。
不消多久,靳遥身着天青色织锦流仙裙,支起一只玉手慵懒地倚在铜镜前任由金钊替她梳理凌乱的发丝。
其余人等已经离去,小宝也被宫人带去用膳,寝殿之中只剩了她与金钊两人。
“可查清楚了?”
金钊手上生疏地勾着柔软的发,嘴里徐徐将这北狄一事说与靳遥。
一切正如靳遥所料,初雪之前北狄便已退兵。朝廷得到的最后一封捷报距今已有月余。
倒不是像靳遥所想那般,兴隆帝暗里图谋什么,只是他一心沉浸于与靳遥的儿女情长中并未在此战事上留心。得知合关无恙后,这事自然就在世人眼里淡去了。
远离战火与硝烟的繁华皇都,没有人能切身体会烽烟下的血腥与别离。
“娄况没事吧?”靳遥继续问道。
金钊替靳遥簪上一支金钗,低声回禀,“属下已去过别宫,娄大人还在猎场,并无不妥。”
“你可同他说过我们回宫一事?”
“已经尽数告知。”
“他作何反应?”靳遥抚上繁复的发髻,对着铜镜侧了侧脸,“金钊果然聪慧,不过几日也能挽这样的的发式了。”
“娄大人将机括图纸给了属下。”金钊抬手欲将怀中的图纸掏出。
靳遥忙回身阻止,“不必,你将这些都交还与他,顺道再替我将这封信带去。”纤弱的玉指捏住纸页一角,悄然塞入金钊的掌中。
金钊颔首退下,靳遥仰头远眺,冬雪消融,但残败的景致依旧。
细想来,如今朝里常是苏阁老一手操持,兴隆帝前些日子大半是在借酒浇愁。
靳言常驻临江县,甚少回帝都,长明渠依旧如火如荼地开凿着,只不过冬日里进度缓慢些。
年节将至,似乎该松快松快了。
目光落于皓腕狰狞的一道旧伤痕上,靳遥眼中暗潮汹涌,停不了,怎么可以停,日子已是不多。
靳遥起身迈步出得常曦殿,院中小宝正带着小白在桃枝下嬉闹。
“是谁将小白带回来的?”靳遥自言自语道。
“回娘娘,是了无姑姑将白虎接回来的。”殿门处一面生的小宫女恰好听到靳遥的话,怯怯地应着。
靳遥偏头看了看,确定是从未见过的人,随即问道:“你是我常曦殿的人?什么名儿?”
小宫女倏地跪在地上,连忙磕上几个头,“娘娘,殿中的旧人都被陛下遣走了,奴婢等都是此番娘娘回宫才来伺候的。”
“也罢。你叫什么?”
“奴婢新蕊。”
“真是个好名字。日后你便贴身伺候小宝吧。”靳遥抬手招来玩闹着的小宝。
“娘亲。”
“小宝,日后就由新蕊照顾你起居。”靳遥抬手揉了揉小宝细软的发顶,郑重嘱咐。
“好。”小宝点点头,“小宝都听娘亲的。”
新蕊识趣向着小白拜了两拜,“奴婢定当悉心侍奉公子。”
小宝也不怯场,带着新蕊继续和小白玩耍去了。
靳遥看过一会儿,撇下随侍的宫人独自出了常曦殿,一边走一边还在为新蕊所唤“公子”二字耿耿于怀。思量半晌,她沿着小径朝正宁殿方向行去。
冬日的景致没什么别致的,无非衬着些翠竹与各色寒梅。踏着湿淋淋的石子路,吹着冷冽的风,靳遥似乎比往日更加清醒。
兴隆帝已知她的身份,甚至对她十分珍视,她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是。
朱红的殿门相对而开,正宁殿恢弘的匾额在冬日十分惹眼。徐徐而来的靳遥更是惹眼,护卫远远见她靠近便前去禀报了兴隆帝。
待靳遥踏过宫门,兴隆帝已从内殿匆匆赶来。
“阿遥,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也不怕冻着自己。”兴隆帝用掌心禁锢靳遥的微凉的手,不赞同地道。
“有桩事想同你商量商量。”靳遥翘起唇角,眼里浸着光亮。
兴隆帝醉心于如此鲜活的美人,揽上她的腰肢,“先到殿内去。”
靳遥顺从地点了点头。
正宁殿里头炭火燃得足,温暖如春,兴隆帝的手很暖,抚慰过靳遥一瞬的寒凉。
兴隆帝引着靳遥进殿,安置她靠近炭火坐着,替她端来温水与点心,一样样摆在她跟前。
“想说什么?”
“小宝是你的孩子,总该有他该有的身份。”靳遥捧着微热的茶杯,将自己绝色的面庞置于氤氲的水雾上,并未抬头看眼前之人。
“我……不知该如何对他,终是对那些腌臜的日子有些难以介怀。”兴隆帝不知靳遥已从娄况处得知一切,只将那段往事称为腌臜之事。
“我这身子难以孕育,小宝便算作我的孩子吧。”靳遥将已经暖和的手覆在兴隆帝温润的面庞之上,促使他抬头与她对视,避无可避,“如此,你会不会好受些?”
兴隆帝顺着靳遥的眼眸望去,沉溺其中不由地答应,“也好,我来安排。”
三日后,兴隆帝于正名殿上宣旨,将小宝赐名楚焕,入主东宫。
旨意一出,满朝文武无不激愤,纷纷跪求兴隆帝收回圣命。
在众大臣眼中,楚焕是妖妃与他人之子,他们如何能任由野种玷污皇室血脉。
当初兴隆帝继位便称楚焕夭折,从而将他弃于别宫。如今自然不能让兴隆帝自己打自己的脸,便只能说楚焕是靳遥的孩子,他们的陛下因为妖妃的蛊惑才赐封她的孩子为储君。
早朝之后,苏阁老为首的忠志之士便在正名殿前长跪不起,这事一时难以平息。
及至黄昏,停了几日的雪又飘扬而来,纷纷落落撒在各色官服之上,落于他们乌纱之间。
天色渐渐暗了,靳遥怀抱昏昏欲睡的楚焕挺着脊背坐在正名殿偏殿的圈椅上,透过窗棂细细将外面稀疏十余人的面孔记下。
楚焕开始在靳遥怀中缓缓点着脑袋,想来已是睡熟,兴隆帝想接过娃娃让靳遥歇歇。靳遥微微摆头,将楚焕小小的身子放在圈椅上,而后起身向外走去,兴隆帝默然跟随。
立在御阶之上,俯瞰底下一个个肩头堆着白雪的老者,靳遥迈着沉重的步伐顺阶而下,裙摆曳地,扫开一地浅薄的雪色。
几位老臣见靳遥来,面上纷纷露出愤懑,恨不得啖其血肉。
“诸位,跪也跪不出什么结果,何不早日归家,烤烤火也是好的。”
靳遥一改将才的沉闷,面上扬起明媚的笑。而这笑意在此雪夜,看来实在讽刺。
苏阁老腿伤已经痊愈,但到底年迈,这寒夜长跪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他抬首,花白的胡须顺着寒风微微摆动,锐利的目光穿透靳遥,在望向兴隆帝时生生转为恳切,“妖妃惑主至此,吾等如何安歇?陛下,请您收回成命。”
兴隆帝淡漠地旁观一切,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上前替靳遥整了整披风,生怕她被寒风吹着了。
靳遥乐于与兴隆帝“恶心”眼前的老臣,眼里满是温情缱绻。
其余大臣也随之呼号,“求陛下收回成命!”
靳遥眼见苏阁老面色更加苍白,迈着步子在其身前站定,而后俯身贴近,抬手替他掸了掸肩头的落雪,“苏阁老,您这身子不行了啊?这才跪了半日,啧啧啧。”
“你……咳咳咳……”苏阁老豁然开口,一阵凉风灌入口鼻,激得他剧烈地咳了几声。
“阁老,您还记得长明渠上手刃村民一事吧?”靳遥撤开半步,语调依旧很低,“您说是让焕儿当储君,还是我将临江县周遭的村子的村民都请去?或者说,您还记得李家村吗?”
苏阁老目眦欲裂,“妖妃,尔敢?咳咳咳……”
靳遥笑了笑,微微侧头看向兴隆帝,“陛下如今对我可是有求必应的,苏阁老,您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你……”苏阁老抖着唇吐出一口鲜血,落于雪地十分刺目,随后他企图起身靠近兴隆帝,刚支起一只腿,这老者便倏地栽倒在地。
靳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各位,苏阁老身子不好得回家养着了,尔等还跪吗?”
剩余的大臣在眼见苏阁老倒地后便没有了支柱,一个个缩着头任由侍卫将他们搀扶离开。
“来人,将苏阁老送回府邸,遣两名太医尽心医治。”靳遥冲侍人吩咐道。
几人领命背着苏阁老消失于黑暗。
一直到那抹朱红不见半点靳遥才转过身望向兴隆帝,她有些累,微微倚向兴隆帝怀中不愿动弹。
兴隆帝用墨色的披风将靳遥拢在胸前,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在此促成绝色的画卷。
门扉后目睹一切的楚焕攥紧自己稚嫩的拳头,心里许下了要孝敬靳遥一生的誓言。
他还小,不懂为何父亲不喜自己,不懂为何他成为了娘亲的孩子,不懂为何他变成了“楚焕”,成为了太子。
可他知道,这是娘亲为他求的,他不能辜负那个脆弱且倔强的女子。
第33章 一场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