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风波因苏阁老被气得雪夜吐血昏厥而结束。
一众老臣如此凄然败阵,余下的人也就再无反对之声。有些个心思活泛的甚至已经开始打听年幼太子的好恶,预备着投其所好早早的在储君面前表一表衷心。
兴隆帝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且年关将近,他有意要摆上一场宴席庆贺一番。
是夜,苍穹微暗,皇城灯火辉煌。
络绎不绝的车马在宫门前停驻,又立即驶去,留下衣着精致的各色贵人三五成群向宫内行进。
其间男女皆有,他们在进入内宫时分开,长街向右,命妇贵女们去向后宫;长街左侧,勋贵大臣们先至前朝,再随兴隆帝一道至宴席所在的凝辉殿。
常曦殿内,靳遥才将梳妆完毕,此刻她正捏着楚焕的衣襟替他悉心整理,恰是一片母慈子孝的温情之时。
“娘娘……”姑娘愉悦的呼唤从殿外远远传来,打破殿内的宁静。
靳遥下意思拧了拧眉头,将楚焕的最后一颗衣扣系好。而后抬首,牵着楚焕走向殿门处。
不过片刻,两位妙龄女子一前一后出现在靳遥的视线中。首当其冲,正气喘吁吁的是她许久未见的“堂姐”靳涵;后头翩然而至的姑娘很是面生,但模样端庄大气,瞧来十分舒心。
“拜见娆妃娘娘,拜见太子殿下。”两位姑娘向靳遥行了礼。
“堂姐?”靳遥适时露出些亲昵,上前自然地搭上靳涵的臂弯,“免礼。来,先到殿内歇一歇。”
“是。”
靳遥带着楚焕坐于主位,靳涵与那姑娘则一左一右落座下首。
“娘娘,这是岳东陈氏的陈婉。我与阿婉早年便认识,路上遇到就让她一起过来见一见娘娘,您不会介意吧?”刚一坐定,靳涵便迫不及待地介绍着对面的人。
“自是不会。”靳遥说着话,侧头看向陈婉,露出真切的笑意,“陈家姑娘,果真是极好。”
陈婉起身谢过,“娘娘谬赞。”她面上是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哀愁。
靳遥见此,心头一酸,她知道陈婉此人,但并未亲眼见过。
兄长与陈婉自幼相识,却因着江家常居豫北两人甚少相见。早年兄长一向以边境未安为由拒绝说亲,但陈家表露意愿时,他却出奇的没有反对。
直到兄长去世前一年,他与陈婉商议定亲。当时靳遥在战场受了伤,遗憾的并未跟从他们一道回楚都。只是听娘亲说过,这陈家长房嫡孙女是如何如何温婉大气,适宜做当家主母,想来,他们是极满意这个儿媳的。
后来家中变故,这一年里,陈婉受尽流言蜚语之苦,嫁娶艰难。世人言其命硬克夫,不过定亲一载,这江家便全族泯灭。
如此种种怎能不让这苦命的女子常怀哀伤?
楚焕见靳遥失神地望着那女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娘亲?”
靳遥回神,抚过楚焕肉乎乎的小脸,继而面向下手两人,“宫宴要开始了,两位同我一道走吧。”
“是。”
靳涵与陈婉默默跟在靳遥母子身后,几人缓步向凝辉殿而去。
微明的灯光之下,陈婉偷偷抬眸窥了一眼前头的靳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娆妃娘娘的背影似曾相识。
撇去脑中离谱的猜想,陈婉垂首跟随,再未有多余的动作。
凝辉殿中,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命妇贵女们入宫按理是要先去参拜中宫的,只是如今后位空悬,她们也就直接来此候着了。
至于靳涵去常曦殿,怕是有事要和她说,不过苦于多了个陈婉又不好开口。
靳遥带着楚焕出现在门前,殿内的喧哗热闹戛然而止,众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跪地,“拜见娆妃娘娘,拜见太子殿下。”
起初靳遥还不觉得,这会儿她倒是突然回过味儿来。储君地位尊崇,怎的参拜之时还落在了她这个宠妃的后头?不得不说这些人各个都是人精,知道楚焕是因着她才有机会做太子,所以一个劲儿的巴结着她。
当然,兴许还有另一重意思,那便是畏惧。“妖妃”做的那些个事,他们也是怕的。
坑杀村民、挥剑斩人不说,如今就连当初兴隆帝将赵家女子赵琳分尸喂鹰的事也在人云亦云中被按在了她的头上。众人岂会不怕?
靳遥冷着面目,挺直脊背缓步向高位走去,一步一步很是郑重。底下跪地行礼之人,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懈怠。
立于高台,靳遥示意楚焕开口,小小的娃娃脆生地大声道:“诸位平身。”
待众人艰难地拎上衣摆站定,外头紧接着又传兴隆帝驾临,不例外的,他们转身再次跪地行礼。
兴隆帝与靳遥一般,丝毫没在意底下一众人等,直直冲着靳遥迈步靠近。
他拉过靳遥的手,牵引她落座,楚焕照旧跟在靳遥身侧。
“平身。”兴隆帝叫了起,抬手招来随侍的小太监,吩咐开宴。
夜宴开场,一舞将毕,殿外再次传来些许喧闹。兴隆帝与靳遥对视一眼,俩人俱是不解。
靳遥正欲开口,只见一头戴斗笠,背负大刀,身着一身墨色短打的男子已经跨入殿中,连带惊断了一切乐舞。
殿内侍卫隐有拔刀之势,羽卫已是蓄势待发。
那男子满不在意,仍在向着高位跨步,只行进之间随手将掩面的斗笠摘下丢开,而后双手抱拳,单膝跪于御阶之下“陛下大喜,臣特来恭贺!”
“宁安?你怎的突然回来了?”兴隆帝起身,疾步迈下御阶,双手托住宁安王的手臂将他扶起。
“年关将至,且陛下下旨立储,如此盛事,臣怎能不归?”宁安王也不扭捏,顺着兴隆帝的力道站起。
“快入座、快入座。”
身侧侍人忙在兴隆帝左侧首位处添上了座次,宁安王背着大刀坐下,这宴席再度热闹起来。
靳遥坐于高位,并未跟着兴隆帝起身,是以她看到了好一些有趣的东西。
这宁安王入殿,不曾多看谁一眼,将目光落于兴隆帝之前却频频瞄向陈婉所在之处。靳遥本是不确定的,但陈婉显然也认出了这人,眼里有轻微的波动。
这两人,该是有些交集的。
靳遥不露声色,旁观满堂觥筹交错,一心照顾着楚焕吃食。
酒至半酣,小娃娃打起了呵欠,似乎是困了。靳遥嘱咐侍人看顾兴隆帝,而后带着楚焕悄然退场,今夜,她尚有未尽之事。
常曦殿的桃树林很大,虽说冬日里无甚遮掩,但深夜也算是适宜商谈之处。
靳遥安置楚焕睡下,便拿了深色的披风遁入桃林深处。在常曦殿后方靠近宫墙之地有一座假山,她让金钊将娄况带来了此地。
如今靳遥不便出宫,有些事她又必须与娄况亲自谈,所以出此下策,趁此宫宴繁杂之时将人带来宫里。
她没拿灯笼,摸黑行去几次险些跌倒。终于是靠近了假山入口,这时金钊恰从暗影处现身。
她微微颔首,“主子,娄大人在里头,奴婢在此看着。”
“辛苦了。”
靳遥顺着两座假山之间走近,顺着狭窄的洞口弯腰钻入,里头燃着小小的油灯,忽明忽暗。
“费这么大劲儿将我弄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娄况环抱双手,倚在石壁上。
“长话短说。”靳遥寻了处石块坐下,“机括图纸已给你,能用于战场吗?”
“我正要说,这好些都是你的心血,就这样给我?”娄况自怀中掏出油纸,一层层打开,正是机括图纸,瞧这模样他是珍视得很。
靳遥眼看他递来忙伸手推开,“你拿着才算有用,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废纸。”
“直说吧!”娄况凑近靳遥旁侧的石块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
靳遥的意思是让娄况带着机括图纸北上,他是娄家的人,如今豫北全被娄家控制,即便她让吴庭混入军营,短时间内也是收效甚微。
靳遥时间不多,她必须要完全掌控住豫北、掌控住兵力才行。若能有娄家之人与吴庭和了无里应外合,定能事半功倍。
而她将机括图纸尽数给娄况便是想让他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答应这近乎无礼的要求。若娄况不愿,她则再用其他手段。
“你凭什么让我答应?娄家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本家。”娄况垂着头,将机括图纸一页页抚平。
“楚焕如今是太子,我能让他风光无限,也能让他夭……”
娄况陡然转身,伸手扣住靳遥的脖颈,她面色缓缓涨红,难以言语。
靳遥感受到生息渐渐浅薄,默默闭上双眼,恰在这一瞬,娄况松了手上的力道,咬牙切齿道:“娘娘好狠的心呐!”
“咳咳咳……是你亲自将你的软肋送到我手中的,娄大人。”靳遥连连咳了许久才完整地说出话来。
她双眼赤红,拍了拍裙摆起身,“大人也别装了。当初你被先帝掳走,娄家可是已经放弃你了的,就想着让你委身先帝博一份恩宠呢。”
娄况面上并无反应,只眼里闪过一瞬的仓惶,随即大笑出声。
他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眼角划出一滴泪。
娄况倏地抬手掩去,直挺挺地端跪靳遥跟前,以头杵地,“臣就此追随娘娘,万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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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咸鱼开始更新啦!
请原谅咸鱼冬日里的懒惰。
祝各位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暴富暴富!!!
第34章 欲结姻亲
“你……”靳遥倒退两步,远离娄况。
“我娄况苟延残喘,一桩为了那娃娃,另一桩便是因着娄家尚在辉煌。今日娘娘给臣这个机会,臣拜谢。”
“人都差点被你掐死了。”靳遥摩挲着脖颈上的伤处,嘟囔道。
娄况挠了挠头,心虚地笑了笑,“想着试探试探娘娘有没有资格当我娄某人的主。若是那优柔寡断、贪生怕死之徒,我娄况还看不上呢!”
“行了,你且去吧。豫北便交给你与吴庭了,届时到了便让元川回来。”靳遥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还有,这封信你替我送到吴庭手里。”
“是。”娄况言语肃然,弯腰叩头,恭送靳遥离开。
另一边,宫宴已至尾声,兴隆帝与宁安王并排踏出凝辉殿沿着昏黄的宫道缓步而行。
因在冬夜,到了此时外头隐隐有了些雾气,兴隆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脚步快了几分。
宁安王察觉后亦抬步跟从。
楚都西面,外城边上的街道此时才将热闹起来。嫣红的灯笼高高挂着,杂乱的乐声混入耳畔,各色女子正倚栏娇笑。
兴隆帝与宁安王顺着暗地里的小巷到了一处院子,那院落处于腌臜之地却格外清雅,凑近些门前两丛寒梅迸发出阵阵清香,平添几分傲然。
宁安王冲着兴隆帝眨了眨眼,“川叔在此地?”
“非也。”兴隆帝上前轻叩门扉,“先陪我小酌几杯。”
宁安王有些疑惑,却并未反驳。
两人进得院内,一女子已在廊下垂首恭候。
“金屋藏娇?”宁安王取下背上的大刀,随手倚在柱身上。
“去你的,这店家的酒不错,邀你来尝尝。”
宁安王顺势打量周遭,只见院里零星布置了几处桌椅,各有不同,且造景别致,确是一营生之地。
兴隆帝带着他在一株红梅旁落座,红木桌椅上飘零着数瓣梅花,瞧着有些喜人。
宁安王随手挥过,梅瓣顺风飘散,“李悦然怎的突然回来了?”
兴隆帝示意店家上酒,继而开口,“阿遥前些日子病重,川叔让他回来的。”
“今日宫宴也不见川叔,怎么回事?”宁安王轻蹙眉头,显然颇为忧心。
兴隆帝随即将元川、李悦然还有楚卫三人的事仔细向宁安王解释过一遍。
“几日前羽卫探得川叔随李悦然在此处饮酒,而后便不见踪迹。”兴隆帝倒是不急,以元川的身手,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我再命人查一查。”宁安王有些不安地道。
正说着,店家已将酒水端来,谁也不曾瞧见,店家眼里因着这宁安王闪过几丝惊讶。
这店在此花街柳巷开了不久,似乎就是这一两年才出现的。店家一直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她也不会开口揽客,只在客人落座后默然呈上酒水。
这酒水亦是特别,每日供应皆有不同,全看店家自己的心意,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青梅酒、有时是烧刀子、有时甚至是隔年雪水或清晨甘露。
今夜这酒,是豫北边境最烈的高粱酒,边疆战士最爱的这一口。
宁安王端起眼前的粗碗豪饮一口,酒水热烈地顺着咽喉滑下,直让他心头一热,憋红了眼。“好酒。”
兴隆帝见此亦浅饮一口,他不懂这酒有何不同,在他嘴里只是比寻常的高粱酒烈了几分。
三碗酒下肚,宁安王有些飘飘然,“楚珩,你那宠妃不简单。”
兴隆帝只喝过最初那一口便再没动那酒碗,“我知道。”
“也是,反正你也只想将这楚国败了了事。”宁安王似乎更醉了,面庞贴着桌面慢慢闭了眼,随风而落的花瓣点缀在他粗陋的短打上。
兴隆帝召来羽卫,吩咐他们将人送回楚都的宁安王府,随后踏着夜色回了皇城。
他倒没再去常曦殿,天色已晚,兴隆帝不愿让寒霜侵染那处温暖地界。
踱步而归,他独自坐在正宁殿前的玉阶之上任冰凉的夜风侵袭,他第一次有些急切,想要快些将这江山耗尽,而后带着心上的姑娘归隐山川。
他没有去想过靳遥会否恨他,兴许也想过,在靳遥身处别宫的三月里。那时兴隆帝每日以酒水麻痹自身,怯懦地不敢去正视。
直到他请求靳遥回宫,她也亲口答应之后,兴隆帝便将这一切压于心底再不敢提及。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姑娘不曾拒绝,或许心里是不记恨他的。
因此他得尽快将一切处置好,如此才能全心全意待她。
平素兴隆帝只把这江山当做玩物,打发枯燥的岁月,如今寻到了自己最珍视的人,自是要以她为重。
现下的三大世家是大楚最后的支撑,兴隆帝本打算让他们内耗而亡,毕竟他们之间的权力倾轧还未摆到明面上。
当然,如此行事的弊端便是耗时过长,还有,当日他下旨让靳家掌管长明渠日后的经营其余两家也并未反对。这其间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纠葛?他一开始的计划怕是早就难以施行了。
忽地,兴隆帝目光凌厉地穿透寒雾,一团黑色的人影疾步现身,而后单膝跪于玉阶之下,“陛下,属下查到了。工部尚书私底下与陈家、赵家似乎是约定了什么,所以其余两家并未对靳家经营长明渠码头表现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