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帝如何能不恨苏泽安?
他自幼不知爱恨情仇,不明是非道理,他只会由着自己好恶肆意妄为,不是他心肠有多坏,只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做正确的事。
少时的江靖遥,是第一回让他感受温暖的人;后来的元川,才让他渐渐学会了做个人。
归根究底,都是先帝与苏泽安的罪。
“那是老朽此生唯一昧心的事,淄县县令全家四十七口,是老朽亲自看着斩杀殆尽的。陛下的母妃,是老朽亲手捆缚送上了先帝的车驾。”苏泽安无颜面对兴隆帝,垂首低语,“当年先帝虽为正统,做了储君,可却不受宠爱。先祖是想让宠妃之子继位的。而您的母妃便是那位皇子的计谋,他想用您的母妃算计先帝。”苏泽安继续咳了好几声,“江山社稷,宗族礼法,身为臣子为正统尽心,老朽无悔。”
不可否认,为君做贤臣,护江山匡社稷,苏泽安配得上忠臣名士的赞誉。但那些君权下可怜的人,又有谁来替他们喊一句冤,正一次名?
“他只是一个弱女子,本该夫妻和睦,安稳一生的。苏阁老……”兴隆帝恼怒地将茶盏掷于地面,目眦欲裂地拎起苏阁老的前襟,右章上运足了内力。
靳遥怕兴隆帝真的对苏阁老下了杀手,是以在茶盏坠地之声响起之时便推开楚卫奔赴而来,此刻恰好推门。
“陛下息怒。”她上前攥住兴隆帝的手,小心翼翼地开口,“别这样。”
苏阁老闭了闭眼,适时艰难张嘴,“陛下,有朝一日,臣自会以死谢罪。还请陛下容臣多活几日。”
“好,朕等着你自戕谢罪那一天。”兴隆帝松开苏阁老,手上余劲扫过,四周座椅尽数坍塌碎裂,可以想象,这一掌若是落在苏阁老身上,他早便没了活路。
兴隆帝并未再与苏阁老纠缠,只下了谕旨,革了他的官职。他知道江山百姓在苏阁老心中的分量,让一人死很容易,若让人生不如死便得要他活得好好的。
今日一场风波,苏阁老革职,苏恒下狱,历经此事这告密之风更是盛行。
余后半月里,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相互揭发了一遍。世家之间更是借此相互倾轧,今日你折损了一名侍郎,来日我必牵连你一位尚书。
兴隆帝对此十分乐见,自不会心慈手软,有时甚至不论真伪便将人处置了。一时间,楚都可谓血流成河。
楚都的刑场建在西城墙边上,只因大楚的先祖们不愿让血迹污秽玷污了他们国都。
这日午时初,靳遥带着金钊来爬上了城墙。天色很好,浅薄的阳光铺撒,为山川楼宇镀上金辉,不远处的刑场上连日未干的血迹折射耀目的亮光。
春日里,风尚有些大,这西城墙正是当风口,靳遥裹上了狐毛披风,在城墙之上也在瑟瑟发抖。
时辰快要到了,底下的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刑场之上陆陆续续有数十囚犯被捆束着押解上去,面朝刑台之下。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有人在辱骂,士兵操起腿便是一脚。有人在哭泣,也有在嘶吼的,无一例外,他们心里恨的都是她这个妖妃。
午时三刻,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举起大刀迅速下坠,一颗颗人头剥离身体,杂乱的落下,有的甚至滚下了刑台。
靳遥目不转睛地看着,即便自己面目血色渐无也不曾转眼避开。她知道这里头有无辜之人,也有穷凶极恶的,却都因着她的主意死在了今天。
她想,当日江家满门获罪,她的族人是否也是如此。跪于刑台,宛如猪狗,手起刀落便没了生息。
靳遥眼前已有些模糊,她闭上眼缓上一缓,随后侧身一步步顺着石阶走下,浅青色的裙摆扫过阶级,沾染了不合时宜的沙尘。
第41章 元川所见
这场闹剧起初只在都城,而后蔓延全国,各州府县镇相继效仿,兴隆四年初,就此成了许多人不愿回首的噩梦。
而将至豫北的元川正为此事担忧不已,没有人比他更想让大楚破败坍塌,可他也不愿兴隆帝被群起而攻之,性命不保。
那夜李悦然带着他到了陈婉的酒肆里饮酒,国师大人心思纯粹只想见一见心上人。
谁知酒水下肚心里却愈发酸涩,记挂半生之人误会自己是那等趁人之危的混蛋小人,且就此恨上了他,他如何能甘心?
夜已渐深,冬日的寒凉裹挟梅花香在两人间盘旋,朦胧之下元川的面目愈渐迷人,李悦然更是醉了。
枯坐多时,李悦然只顾着饮酒。元川耐心耗尽,起身欲走,意识已经模糊的酒鬼“咚”的扑倒在地。继而抬头吐出一口泥沙,满面桃红,眼神迷蒙地望着元川,一手紧捏着洒尽酒水的酒壶,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一角。
李悦然在挽留,但偏偏元川不为所动。他有些颓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怎么就忘了我……”
李悦然打着酒嗝断断续续将这些年的事说了个遍,元川眉头却越拧越紧。醉后的国师半点风度也无,他手脚并用攀着元川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随即固执地圈住元川的腰,贴着面庞蹭了蹭元川靛蓝的衣衫。
元川轻轻一颤却并未推拒,捏着李悦然的手腕卸下他紧攥着的酒壶,然后半扶半抱将李悦然带走,送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这是花街柳巷的客栈,其用途不言而喻。有些没个容身之地的姑娘多半是在这些客栈里包了房间,站在路边攀上了人便带来此处,快活一夜。
元川酒喝得不多,但他本就酒量浅,初时还不觉察,一番动作酒意倒是深了。他仓促将李悦然放在床上,正想离开,隔壁却断断续续传来羞人的声响。
也不知元川因此借着酒意想到了什么,面上一红,即刻转身。李悦然恰在此时有了些意识,他伸手牵上元川的腕,“别走。”
此刻与平日里仙风道骨毫不相干的国师大人也不知怎么就勾起了元川的怜悯,他真就顺着李悦然的手坐在了床侧。
纱幔半掩间,李悦然得寸进尺地将头枕在了元川腿上,开始胡乱的扯着两人的衣物,将元川拉倒在床畔。元川也不拒绝,任他动作。
直到两人呼吸渐重,李悦然却突然将唇印在了元川的唇角,“对不起,对你,我总是缺了几分自制力。”
元川一愣,李悦然半抱着将他困在怀中,随即抬手轻抚他的脊背,“睡吧。”
“憨货。”元川娇艳一笑,将头埋进李悦然胸膛,随即沉沉睡去。
翌日天明,李悦然央着元川陪他去寻一个人,元川一心念着兴隆帝本不想应承,可最终也架不住李悦然的劝说跟着他上了路。
一路向北,听李悦然的意思是要去豫北的。
此番他们并未走水路,想着从楚都西侧出城,向着西北方向攀过御南山,直入豫北城。
御南山地处豫北之南,楚都平原的西北方。是一座高耸崎岖的连绵群山,更是都城的天然屏障。
平素若要去豫北,要么从北江逆流而上,要么翻越御南群山。这冬日里,江水结冰难以航行,欲去豫北唯有翻山这一条路。
当然这一路,更是李悦然故意设计的路线。若是水路,兴隆帝惯常通行着,这其中好些景象便看不真切了。
北边冬日风雪更甚,今时楚都尚且遭遇雪灾,御南山一带便更是难行。
他们在听到楚都一事时已到了御南山下一处叫临山的县城。这一路元川见过了许多残酷的事,可这些在临山县里头都算不得什么。别处尚有人奋力求生,此地却宛若“死城”。
临山县很大,因着常被雪灾侵袭,土地贫瘠,是以贫穷且人烟稀少。几十年里渐渐的将原来的三个县城合为如今这一个,这里的人活着便是不易。
元川与李悦然牵着马立在临山县城门处,城门破败,在风月中被吹得左摇右晃、沙沙作响。举目四望一片雪白,毫无人迹。
靠近城门,李悦然将元川护在身后,抬手欲拍城门,谁知那门轻轻一碰便打开了。元川抬首,看见在拱门下头有一草棚,他们并列行去。只见里头睡着一个铠甲破旧的守城老兵。
“砰砰砰”李悦然敲着草棚,溅起一层湿润的灰土。里头那人并未起身,他还想再敲,元川却截下了他的手,并冲他轻轻摇头,“那人死了。”
“什么?”李悦然惊退一步,脚陷在雪中险些摔倒。
这时从城内匆匆小步跑来两名一高一矮稍显年少一点的士兵,“快快快,那钱老头死了。”
“哎,今年雪灾这么大,我们又能活多久?”
“先帝在时咱们还能等来朝廷的赈灾钱粮,到了如今的天子这儿,谁还管我们,三年了……”那高个子士兵察觉到了元川与李悦然的存在,“你们是什么人?”
李悦然绽放和煦的笑,“两位官爷,我与兄长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想在城里借宿一夜。二位可要看看路引?”
那两个士兵似乎诧异地相互对视一眼,“不用不用,你们进去寻着空屋子住就是,别耽误我们做事。”
两个人弯腰进去草棚,一左一右架起那老兵便匆忙离开。
李悦然见元川面色不好忙牵过他的马,“走吧,寻一处干净地方歇一晚。”
两人踏着积雪,沿着荒凉的主街并肩行去,这城中唯有一处挂着破烂幡子的客栈可容落脚。
那掌柜一家缩在一处并不大想理会他们,“五两银子一间房,吃食用水都自个动手就是。”
李悦然爽快的多加了五两银钱放在桌上,这时掌柜才抬了头两眼放光的看了看他们。
“掌柜的,你们这临山县城怎么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啊?”
“咱们这儿年年雪灾,能走的都走了。不愿离开的,这冷天冷地的也只能缩在家里等死了。”掌柜谄媚的脸忽然露出悲伤,脑子里浮现的是往昔人头攒动的街市。
李悦然知道此地艰难,可并未真切来瞧过,真到了地方,心里止不住的悲悯,“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我们怎会不知,只是以前灾情严重朝廷总能想着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先帝驾崩的前几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几任县令年年递奏本,却每年都被革职。后来上任的大人哪还有胆量去求什么赈灾钱粮,只想着在这挨过三年换一处地方继续做官便是。”掌柜滔滔不绝,终于找到了人让他一吐为快。
掌柜的话落在元川的耳朵里颇为刺耳,他微微拧了拧眉,李悦然察觉便不欲与掌柜再搭话,带着元川径直住去了后院寻客房。
他忙前忙后将破落的屋子各处擦拭一遍,又体贴了翻出了随身带的干粮装在碟子里,并为元川倒上了一碗热水。
“此处屋舍简陋,先将就一夜。”
元川木着脸掰着干饼子小口小口吃着,“你是真的要寻人还是故意要带我走这一遭?”
李悦然垂下头,“我的确是要寻人的,也想让你来看一看这些挣扎求生的人。”
元川这一路行来,见过奸臣酷吏草菅人命,百姓寻告无门。也见了深受蝗灾到冬日里也未恢复生息的地界,一个个满腹饥饿,易子而食。到了这临山县,雪灾泛滥,连年煎熬,众人已失了期许,潦倒等死。
先帝纵欲,时常强抢民间男女,也喜好奢靡,行宫宝殿一座座地建。可他在民生之上总听得进话,赋税徭役虽重但到底能在百姓遭遇天灾人祸时给他们送去活命的口粮。
兴隆帝心中没有那些大义,他满腔仇恨,只想将先帝看重的江山毁去。起初各地州府还会上报灾情,到最后见圣主不裁,便连奏章也懒得写了,任那些可怜的百姓苟延残喘便是。
这天下早已是日暮西垂。
元川自己也是推动这事的一员,他读过圣贤书,也许愿成为忠臣良将。他也胸怀天下,妄图拯救苍生。
后来他的希望被君主亲手毁去,他成了恶心肮脏之人,从此再未摸过书卷。相应的,心里的恢弘意志被恶意占据,他只以为自己亲手毁灭了一切便能从中抽身。
到如今看过这一切他方才醒悟,自己的罪孽是多么的深重。
“我们寻了人早些回楚都吧。”元川依旧掰着饼子一口口咀嚼着。
李悦然勾唇一笑,“好。”
他知道,他的元川终于醒来。从当年的事他就知道,元川这人向来面冷心软,一颗良善之心被一时困住,若最后在无以挽回之时幡然醒悟那他该多么痛苦啊?
李悦然的确是懂元川的,所以在元川愿意接受他的时候便谋划了这一遭。
两人在临川县只住过一夜便离开了,没有人味儿的“空城”,他们都不愿久留。
再次启程向北而去,连绵群山不熟悉的人行进起来自然艰难,但若有熟悉山路的人领头,那么去到豫北的地界便能便利许多。
他们在山脚下找了一专门领路的汉子,那人是在御南山土生土长,也是一直以带路谋生的。因此他们顺着崎岖蜿蜒的山路行了十日便穿过了群山。
第42章 巧遇了无
御南山北面山下便是一座小镇,与那临山县相差无几,元川与李悦然并未停驻,驾马到了十里外的另一座县城方才停歇。
甫一进城,李悦然便感受到了袖里蛊虫的异样,他心情颇好地牵着马斜身靠近元川,“我要找的人兴许便在这城中了。”
“就在此处?那我们不必再向北而去了?”元川反问。
“正是。”李悦然看了看四周,“我想寻到离他更近些的地方再住下,你可还能走一走?”
元川横了李悦然一眼,“我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别把我当小媳妇儿。”
“是是是,元川总管如今可是厉害得很呢。”
“嗯,你说的没错。”元川手里捏着缰绳,粲然一笑,冲着他扬了扬头。
这倒是让李悦然有些诧异,如此模样的元川是他从未见过,明媚耀眼,甚至还有些少年气。
他不自觉露出几分痴迷,元川见他一脸傻样也不管他,自顾自向前走了。
李悦然追寻而去,却见元川在一酒楼跟前顿住了。他缓缓上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见着一人进去,总觉得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来了。”元川苦恼道。
“再细看看不就好了。”
语毕,李悦然率先踏入酒楼。
这酒楼建在主街,生意格外兴隆,满堂看去一时间也寻不到人。元川恰好饿了,拉着李悦然在窗边落了座,随意点了两个小菜。
李悦然手执茶壶正替元川斟茶,袖间的蛊虫异样更甚,难道那人也在这里?
他也不慌,白日里人多口杂不便行事,先看看断定是哪一位就好。
四方木桌上仅仅只有两碟小菜,其中一盘还是最便宜的清炒白菜,而元川与李悦然却在此坐了半个多时辰,最后那小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差要让护卫赶人了。